他修长两指间夹着一张玉白色的符纸,只往后轻轻一抛,那符纸好似长了眼睛,生了双翼,无风自燃,轻飘飘朝着青黑光团包裹上去,随即燃成一团青白色烈焰,猛地冲进悬壶刺破的缝隙之处。
那女子脸色骤然一变,怒叱道:“放肆!”身形陡然腾空,天女般朝着陆升扑来。悬壶下的活物却突然潜伏不动,随即无数白光炸裂,那女子触到白光,顿时发出凄厉惨叫,慌慌张张后退躲避。
陆升足下地面巨震起来,他终于抓不住剑柄,松手跌落在地。
四周却地动山摇,青石板寸寸断裂,房屋坍塌,整个小院塌陷而下,自其中缓缓升腾起一头玄青色的巨兽来。
金睛铜鼻、钢须铁齿,龙首而龟身,四肢壮如盘柱,通身浮现着层层金光符纹,徐徐升向夜空之中,无数碎石自其背上滚落如雨,纷纷坠下,仿佛正朝着半空一弯下弦月靠近。
陆升仍旧呆坐在那巨兽背上,茫然四顾,悬壶剑却正好钉在那巨兽厚实巨甲的正中,此时仿佛同周围金纹呼应一般,隐隐散发黑气。陆升却未曾看清楚,他竟同这般大如小丘的巨兽僵持了这许久,如今尚未回过神来。
那女子厉喝道:“吕马童!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将那些人尽数杀了!”
黑甲将军沉声应是,却先转过身去,抽出不知何时恢复如初的阔剑,一剑插入王府侍卫胸膛之中,那侍卫圆瞪双眼、气绝身亡,通身却未曾流出半滴血,反倒好似被吸干了骨血精气般,飞速干枯,转眼竟化作了枯骨。
那黑甲将军连连击杀数名侍卫,通身黑气暴涨,矮身屈膝,炮弹一般冲向悬浮至半空的龙龟背上,要先拿最弱小的陆升下手。
然而一道素白身影却如月神从天而降,挡在吕马童面前,尺余短剑顶在头盔正中央,谢瑢道:“我念你曾手下留情,不灭你魂魄,早些投胎去吧。”
话音一落,黑甲黑盔立时砰一声爆炸,化为飞灰、无影无踪。
那女子娇容终于失去镇定之色,突然自头上拔出一支玉钗,横在手中喝道:“杨喜、杨武何在!”
刹那间,阴风大作,天际乌云汇聚,几欲遮蔽满天星辉月芒,陆升才站起身来,就被足下巨兽一晃,险些跌落到背甲之外。
云烨急忙伸手搀扶,半途中却突然被人扣住手腕甩开,却原来是谢瑢也落在背甲之上,一手抓住陆升,一手挡开云烨,眉眼之间,冰寒如霜:“仔细看清楚,这不是宁宁。”
云烨颓然叹息,垂下双手,突然走到龙龟背甲边缘,腾身一跃,跳了下去。
陆升一惊,失声唤道:“云烨……公子!”
谢瑢将他拖回背甲中央,喝道:“他死不了,握住剑!”随即也腾身一跃而下。
陆升只得闭嘴,揉揉酸疼双手,重新抓住剑柄,悬壶剑身顿时传来一阵剧震,险些再将陆升两手震开,当真是又痛又麻,陆升咬牙强忍,如此巨震过几次,他方才惊觉,那巨兽的背甲好似小了一圈。
先前升腾到高空,狂风大作,几欲将他自背甲上卷走,如今却开始徐徐下降了,一面下降,一面缓缓缩小,当真是震一次,缩一些,陆升见这招有效,两手将剑柄抓得愈发牢固,不觉间这龙龟已降到了十丈以内,更自小丘般巨大,缩成了磨盘大小,若再缩几圈,陆升便无处立足了。
谢瑢同云烨却无视头顶阴云密布,同那女子对峙而立,那女子身后却缓缓浮起犹若山岳巨大的黑影,层层涌动,间或露出一只独眼、半根獠牙,却又立刻溃散,蔓延开无穷阴寒之气。那女子冷笑道:“妾身虽然受了千叮万嘱,只道不可大意,不想还是小觑了谢公子。如今只得暴殄天物、请两位见一见百万修罗。”
陆升虽然不懂,然而又是百万、又是修罗,绝非良善易与之物,再望着她身后好似无边无际的鬼影,不禁骇然道:“谢瑢!你当心些。云公子也……当心。”
谢瑢神色分外凝重,手中短剑再度爆发层层金纹,凝出巨剑形状,云烨却只赤着一双手,却仍是挡在那女子面前,分毫不退半步。
当是时,狂风骤停、乌云退散,那女子身后的重重黑影也突然消散了干净。清润月光再度洒落,照得满园祥和,先前一番凄厉乱象,竟似从不曾存在过。
那龙龟已缩成了碗口大小,却仍被悬壶卡在剑尖,挣扎不脱。
陆升一跃落地,提着剑也站到谢瑢身旁,严阵以待。
那女子却倏然转头,只见一列耀目火把自王府前院逶迤而来,她不禁沉下脸,哼了一声,随即却又恢复了娇怯怯的模样,朝着三人盈盈一福,“时也运也,下次再见,谢公子却未必有这等好运了。妾身先行一步,诸位保重。”她身姿轻盈,缓缓退入假山阴影后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茫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瑢手中金光散去,这次却是径直将短剑收回袖中,又自陆升剑尖将那头小小的龙龟拔下来,才道:“你恩师来了,这些羽林军身经百战,气血冲天,自然神鬼难敌,连那女鬼也要避其锋芒。这位楚豫王只怕也受不住。”
顶着云烨外皮的前楚豫王缓缓合了双眼,“一缕残魂,六十年前就该命绝,如今苟延残喘也是无益。倒给两位添了许多麻烦。”
陆升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迟疑问道:“夺命邪术,是以血亲为引,强夺他人福祉……所以被楚豫王府之人封在盒中的并非王家小姐的魂魄,而是……你?”
前楚豫王道:“正是,再趁连安出嫁,送入云府,借机强夺云府百年气运。原本随云婵嫁入薛府,又可再夺薛府福祉,岂料不知何人开盒破印,本王才得以逃离桎梏。然而六十年磋磨,不慎心神尽失,只留满心执念,几欲成魔,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
陆升倒吸口气,哑声问道:“究竟什么人……竟敢将王爷封入镇魂印中……”
前楚豫王讥讽一笑,道:“自然是家父。我自幼无心政事,家父却子嗣单薄,只得我一个独子,不得不传位于我。更何况光禄勋大夫之女与我曾有婚约,惹圣上不喜在先;我被迫另结姻缘,忧思过重、病入膏肓在后,倒不如封入印中,炼成夺命邪术,也算是……人尽其用。”
陆升唏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被至亲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怕是世间第一痛心之事。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远处火把眨眼已靠近,隐约传来卫苏唤他的声音,陆升大喜,忙高声应道:“师父!师父!”一面拔足往前跑去迎接。
前楚豫王看着那一身红裙仿佛翻腾烈火,渐渐隐没在庭院外栽种的辛夷花树下,无声无息笑了笑,对谢瑢一拱手道:“日出之前,我自会将云烨归还府中,公子无需担忧。”
谢瑢皱眉道:“云烨死活,与我何干。”
前楚豫王笑道:“自然同谢公子无干,陆功曹却关心得很。”
谢瑢眼神一冷,前楚豫王又道:“云烨终归是我曾外孙,我却不是戕害亲族之人。不过是……了一了心愿。”
谢瑢道:“你得了自由,却也失了庇护,鸡啼时就要烟消云散,连转世也不成,短短数个时辰,还想了什么心愿?那位王小姐,自然也早不在人世了。”
前楚豫王苦笑,却仍是道:“人死心灯灭,我何尝不知,不过是……”
他咽喉哽了一哽,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再朝谢瑢略一拱手,转过身去,踏着满地废墟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往另一头走远了。
谢瑢独自立在原地,前方火把高照、羽林军喧哗,后方火油终于燃尽了,点点火花渐次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云烨那少年郎的嗓音唱起歌来,歌声隐约传来,好似暗夜中留下一缕浅葱色萤火,在寂寥黑暗中,竭尽全力发光。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