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猝不及防跌进谢瑢怀里,只觉一双手臂犹如铁钳紧紧箍在身后,他一时怔然,却又心想,谢瑢才遭飞来横祸、侥幸逃得一劫,难免心绪起伏,放在谢瑢肩头的手,便迟疑了许久也推不下去。
谢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陆升回过神时,才察觉竟跨坐在这公子腿上,任由他抱紧不放,陆升只得低叹,轻轻拍一拍谢瑢肩头,一面柔声安抚道:“阿瑢,总归是平安无事,可喜可贺。”
谢瑢侧头靠在他颈侧,仿佛偎依一般,又抬手轻轻自他后脑上揉抚到颈项,力道适中,揉按起来既舒适又酥|麻,陆升顿时后背僵直,只觉一股热气自后颈顺着脊背往下流窜,某处蛰伏便有些蠢蠢欲动。他作势一挣,却仍被谢瑢抱得牢靠,不免有些脸红起来,低声道:“……先放开。”
谢瑢却略略仰起头,在他颈侧处低声道:“抱阳,我……好欢喜。”
他语调里俱是和暖笑意,宛若冰封千里的荒原,化作了蓝田暖玉,顺着嘴唇开合的热气烙在陆升颈侧,叫人分外心软。
陆升难得见谢瑢这般坦率欣喜,心中甜蜜时,又难免赧然,耳根微红侧过头去,低声道:“谢公子什么风浪不曾见过,何至于为这点事欢喜成这样。”
谢瑢仍是扬眉笑道:“旁人做什么我不放在眼里,抱阳肯为我奔走,就是死了也值得。”
陆升耳根愈发烫红,只觉这般坐在他腿上,听他柔声轻语,好似从头到脚要融化成麦芽糖一般,分明觉着不妥,却又贪恋那人难得一见的眷恋喜悦,矛盾重重间,却终究是察觉到心中那点隐秘绮念。若是就这般……天长日久相处,倒也是美事一桩。
陆升心中心思百转,最后却只是低叹道:“又说什么死不死。”
谢瑢一双清澈幽深的双目牢牢盯着他,笑道:“好,再不提了,有抱阳在,我如何舍得死?”
陆升恼羞成怒,用力推他肩头,终于解脱谢瑢双臂桎梏,站了起来,这次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不禁呆了呆,方才将手里的宣纸塞到谢瑢怀里,“快些烧了!”
谢瑢笑吟吟展开画卷,其上画的却是个中年人龙袍加身,眉目慈善,身材圆滚,依稀倒同司马愈有几分相似,一旁书有:弟子大晋皇帝司马靖叩首三拜,恳请三清圣尊,护佑弟子龙运。
这画像有个讲究,名唤升天图,乃是道家弟子以自身画像供奉圣尊之前,沐浴神恩,以求庇护。如这彭城王司马靖的画像,身着龙袍、又以皇帝自居,所求便自然是神仙保佑、早登大统。若先前众人见到的是这幅画,谢府便要大祸临头。
他并不命人烧毁,却问道:“我花厅中堆了许多画轴,你为何偏偏挑了那幅美人图?”
陆升一愣,只道:“那副皇帝像一摘下来,墙上始终留有细微痕迹,我只不过挑了幅同样尺寸的挂上,哪里顾得上看你那宝贝画的是什么美人佳人。”他停了一停,又觉心头火起,转头抓着谢瑢手腕怒道:“小爷我急着救你,如今你反倒怪我碰着你的宝贝了不曾?”
谢瑢不觉失笑,柔声道:“可不就是我的宝贝。”
陆升愈发火冒三丈,一甩手就要离去,谢瑢反手抓住他,起身将皇帝像交给若霞,仍是笑道:“如今顾得上了,可要好生看仔细。”
陆升如何愿去细看,谁料这贵公子当面对他甜言蜜语,转头就去迷恋什么美人图,不愧是纨绔王孙的知交友,朝秦暮楚的花心郎。只是谢瑢看似云淡风轻名士公子,手下力气却极大,扣住陆升手腕便不容他挣脱,陆升又不愿挣得太厉害,仍是被拽着进了密室。
谢瑢笑道:“你瞧瞧这人是谁?”
陆升冷淡道:“谢公子风流天下,识得美人无数,陆某岂敢班门弄斧?”
谢瑢道:“抱阳,这人你认识。”
陆升终究忍不住好奇,往那盛装昳丽的美人图细细看去,便果真看出些端倪来,迟疑道:“有些眼熟……”
这美人画得过分高挑、身姿硬朗而失之娇柔,倒有七分似个青年男子。
他突然间福至心田,看出其中端倪,这分明画的是他那日被迫穿了女装的样貌,顿时转过头怒道:“谢瑢!”
谢瑢笑得天高云淡,柔和得同初见时判若两人,笑道:“抱阳,何事?”
陆升不开口,只圆瞪一双眼,却突然福至心田,指着那画像问道:“你、你就是千山公子?”
谢瑢叹道:“只怪我一时手痒,画了你的立像。如今被众目睽睽见过,纵要藏私也是不能了。”
千山公子墨宝素来各家争抢,一寸万金,只是他素来画景画物不画人,且意境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一反常态,就画了这般浓艳绮丽的美人图,若非依旧笔力出众,只怕要被当做是他人仿冒的作品。那满堂高士看了去,只怕消息要不胫而走,引来许多麻烦。
陆升惊得神思恍惚,产生道:“莫非、莫非要……公之于众?”
谢瑢道:“只怪我一时口快,承认了这是千山公子所作,抱阳……连累你了。”
陆升见他心怀愧疚,反倒责怪不出口,只是失魂落魄,担忧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要被人认出来,其余事反倒不放在心上,左右如今谢瑢无事了,他索性先告辞回家,趁机又去探望沈伦。
待陆升一走,若霞方才道:“若叫抱阳公子知晓,日光上师已然认出来了……”
谢瑢脸色一沉,冷笑道:“西域蛮夷,不知天高地厚,我迟早叫他受一场教训。”
他自若霞手中接回皇帝像,将手中半盏残茶倒在画上,在画像的冕旒下方发髻处,那黑墨绘制的发髻顿时由浓转淡,残留的墨痕,竟是水月二字。
珠帘挑动,却是葛真人迈步走了进来,将下摆一撩,坐在谢瑢对面,探头去看水月先生的隐秘落款,不由苦笑道:“你那位挚友,当真是出人意料。”
谢瑢却神色柔和,只垂目不语。
这原本是个连环计,司马倩自以为得计,将皇帝像带回宫中,自然有人识破其中圈套。
水月先生乃是当世大学士,心高气傲,哪怕绘制这幅栽赃敌手的画像,也要留下署名。只需照此一说,帝后自然深信不疑,更何况这笔迹是谢瑢亲自临摹的,纵使水月亲临也难辨真假、百口莫辩。
水月辞教,转而做了陈留王的门客,此时天下皆知,早同陈留王绑在一艘船上,休戚与共,水月为何却会为彭城王画身着龙袍的升天图?自然一目了然,是奉陈留王之命,要污蔑彭城王有不臣之心。
彭城王一系自然算计得清楚,发现图时,谢瑢自然难免受些牢狱之灾,却只需逆转之后,即能摆脱困境,而那小皇帝因误信谗言、关押了自己表哥,只怕要对陈留王多恼怒几分——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小小的苦肉计罢了。
只是陆升这一番举措,苦肉计便用不成了。
葛真人叹道:“少了些惹怒小皇帝的筹码,可惜、可惜。”
谢瑢眼神微冷,却仍是应道:“好在于大局无碍,便由得他去罢。”
葛真人又叮嘱一番,方才离去。
谢瑢独自坐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随手握住靠墙的博古架一拽,实心梨花木打造的厚重木架轰然倒地,摆放其上的陶瓷花瓶、青瓷香炉、漆绘盘诸般珍宝洒落,瓷器摔碎一地,接连发出刺耳巨响。
满屋的仆从俱都骇得齐齐跪下,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若霞膝行上前,急急道:“公子息怒,葛上师以大局为重,难免有所疏忽。然而公子何其有幸,能得抱阳公子不顾性命前程相救……公子何必再苛求其它?”
谢瑢森冷的脸色却渐渐浮现一抹寒凉笑容,垂目望着满地狼藉,冷笑道:“相救又如何?他不过天生古道热肠,见不得有人冤屈受苦。我有难,他自然来救,旁人有难,他照样去救。如今沈伦受伤,他便满心牵挂,连多留一刻也不愿。我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霞语塞,只得求助般往若蝶看一眼,若蝶却垂下头,轻声道:“公子,上巳节就要到了,届时邀抱阳公子一道过节,抱阳公子必定是欣喜的。”
谢瑢却已然收回满身森寒,淡然道:“罢了,休要再提。备下车马,清风真人受了惊吓,我要去探望他。”
众仆从各自散去,收拾满地狼藉、伺候谢瑢换衣出门不提。
正月十七一场风波,人人只道彭城王要毁于一旦,却不料短短数个时辰,峰回路转。先是司马倩去彭城王供奉的上师葛真人弟子府上搜索无功而返、随后殿中尚书云子章请来数十名老铁匠,将司马倩呈上的铜镜砸下几块,熔炼后辨识成分,随即认出这铜镜是以白山郡的铜矿石冶炼而成的。盖因各处矿坑所产铜矿,成分各有细微不同,却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才能分辨清楚。
白山郡却是陈留王的下辖地,距离彭城王所在的徐州有千里之遥,徐州百里之外就有上品赤铜矿,远胜白山铜矿品质,彭城王何必千里迢迢去白山郡取矿?若非云尚书有心,寻来老匠人辨识成分,只怕彭城王难以洗清冤屈。连带着信誓旦旦说这四面铜镜定然是出自葛真人之手的清风真人,如今也被投入大牢。
二月初六,陈留太守的心腹遍体鳞伤赶赴皇宫,呈上一本账册后即刻力竭而亡。
账册之中所记载的,赫然竟是陈留郡暗地里扩充军备、训练乡勇,更窝藏数名反贼的罪证。天子震怒,下旨命陈留王司马彦携家眷进京。陈留王心知事迹败露,于是仓促起兵,不足一月即被镇压,举家百余口人自刎而亡。其党羽俱被抄家斩首,牵连千人。一时间满朝震动、人心惶惶,就连陆远也每日里愁眉苦脸,一力规劝陆升早日辞了功曹之职,去岳家武馆做个教头。
陆升更是水深火热,一面强笑应付兄长,一面担忧旧灯笼巷之事。水月先生行踪不明,陈留王党羽早被拔除干净,留下一个沈伦,虽然不过是一介小小马前卒,终究也曾参与陈留乱党的阴谋,因帝后震怒,这小卒子也一样难逃一死。
南来却比陆升镇定,每日只悉心照料沈伦伤势,如今已痊愈了大半,她更叮嘱陆升,莫要再来旧灯笼巷,一则他身为羽林卫,又曾是水月先生的学生,行动难免多方瞩目;二则万一东窗事发,她与沈伦也能一口咬定陆升毫不知情,免得多连累一个。
如今京城之中戒备森严,城门口由护城军严加把守、出入都需盘查,沈伦画像也早已张贴在城门口,当真是水泄不通、插翅难逃。
直至上巳节将至,陆升才终于寻到了送沈伦出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