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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高邑以东十六里,有一座雁回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传言大雁北飞,自此而回,故山以雁回为名。其山势愈往上便愈加险峻森寒,有猛兽出没,然而山脚却是南北行商必经之路。

山中有一座白虎寨,山贼盘踞,是往来商贩的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围剿也不见成效,犹如毒瘤一般令人恼恨不已。

如今这白虎寨却成了继阳高邑覆灭之后,抵抗妖僧魔藤入侵的第一重镇。

卫苏攻下白虎寨,软硬手腕兼施,将众山贼遣散大半,只将有心抗敌且身手不凡的精英收编麾下,每日里连番出兵,烧藤杀敌、营救幸存百姓,短短数日、声名鹊起,因其麾下众军袍服为白色、又镇守白虎寨中,是以人称白虎军,百姓不知卫苏姓名,只尊称其为虎将军。

白虎军代阳高邑守西北,代平郎郡守西南角的却是另一支黑袍玄甲、不见头脸的无名军队,其将领竟是个尚未成年的稚龄少年,看似粉妆玉琢、容貌俊丽,却偏生力大无穷、能一骑当千,这支部队行动迅猛、神出鬼没,同样屠戮妖僧、营救了不知多少百姓,是以众人以黑豹军相称,尊奉这少年为豹将军——这一支自然便是隶属项羽的无头卫。

正朝官军式微、自然异军突起,一时间天下能人异士都往西域集结,更衬托得抵抗不力、节节败退的朝廷正规军黯淡无光、狼狈不堪。新帝也因此受了无数诟病。

然则那妖魔藤蔓杀不光烧不尽,更有妖僧助纣为虐,民间义士仅凭一时之勇,仓促之间集结不过是一盘散沙,又缺乏粮草、后继无力,除却卫苏、项羽尚能各自坚守,各处无不是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反倒成了滋养那魔藤的血食。

陆升接连查看信函,锋刃般的黑眉皱得愈发深,“为何朝廷不增兵?北魏朝虎视眈眈,驻江的临北军自然不能动,然而临近阳高邑四个州郡,共有驻军五万,当务之急,何以不能抽调三成前往增援?”

他一时焦虑,便脱口而出,回过神却也并不后悔,妄议军机虽是不敬之罪,旁人或许别有用心,然而谢瑢连这密信都交予他看了,自然不会追究这点小事。

谢瑢是不追究的,脸色却也不见得如何轻松,只应道:“早已抽调去了别处,不过,不曾派去增援,而是另有重任——抱阳,帝陵动了。”

陆升放下手中信函,微微皱眉,仔仔细细打量谢瑢,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在心中盘桓不去,他不接谢瑢的话,却反问道:“阿瑢,既然醒了,为何不告诉我?倒叫人……日夜担忧。”

陆升说得嗫嚅,唯恐再被他取笑,然则许是因见了娘亲的缘故,如今的谢瑢竟比他更拘谨,只轻声笑道:“我两个时辰前才醒转,正要寻个机会派人送信,不想你先来了——我如今出不得台城,抱阳既然来了,便多陪陪我。”

陆升虽然想要追问他“为何出不得台城?”只是难得听谢瑢温言软语,不由便觉心中柔软,应了一句:“好。”

他见谢瑢抬起手来,一时间连气息也凝涩,又担忧这公子哥儿肆无忌惮,更叫他狼狈不堪,低声道:“阿瑢——”

谁知谢瑢只是伸手到他身侧,自书案上拿起一条狭长的雕花木匣来。

陆升不由又是失落、又是尴尬万分,好在谢瑢并不曾看他,只将那木匣打开,露出放置其中的一截枯藤,陆升这才松了口气,立时道:“阿瑢,我特意进宫寻你,正是为了此事。莫非……也是因为帝陵动了……莫非是指的黄帝陵?”

谢瑢仍是不紧不慢,八风不动一般安稳神色,徐徐道:“抱阳,你怎么看?”

陆升一噎,生出几分薄怒,暗道我若是心中有数,何必巴巴进宫来寻你,然而一想起卫苏来信中所提:“十室九空,城倾人亡,妖邪倾巢,人道垂危”十六字,怒火顿消,只沉吟片刻,缓慢道:“巫咸国人尽被鬼叶所害,鬼叶却又被李婴所害……而李婴最终又死于你我之手,按说是斩草除根了。如今那魔藤妖僧肆虐边陲,倒像是净业宗的手笔。只怕、只怕是鬼叶……”

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毕竟那鬼叶就惨死在眼前,若说是死而复生,未免太过怪力乱神。纵然他鬼怪妖魔见识得也不少,要坦然说出来,却是至今也为难。是以转而道:“又许是净业宗里的旁人动了手脚。”

谢瑢笑道:“你倒有点本事,几日不见,将千里之外的阴谋也查清了。”

陆升干咳几声,只道:“我不过请教了几个人(和妖)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

大王庄的燕子小哥同他仔细说了所见所闻。领导众僧兵,辅助妖藤节节推进前线之人,他见到两个。其一是个白衣雪发、体型瘦削、容颜冷峻的僧人,手持翠玉瓶,沿途用一丛灰白草束蘸了瓶中绿油油的汁液,四处挥洒。那被火烧焦、亦或被砍伐而枯萎的妖藤遇绿汁便复生,重新蔓延生长起来。

其二是个朱衣赤发、体格魁梧、相貌十分豪迈的僧人,手中提一把半人高的厚重阔剑,力大无穷,轮起剑来,当场将三名大晋士兵拍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其悍勇残暴、无人能敌。

众僧兵唤那白衣僧为招杜罗大将,唤那朱衣僧为安底罗大将。

陆升又去请教过兴善寺的惠叶禅师,不料才一提名号,惠叶就变了脸色,将安稳捧在手里的竹叶纹茶碗也摔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引着陆升去往藏经楼,在二楼一间藏书室里取了经书查阅。

经书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记有药师如来发十二大愿救济苍生、云游四海讲经弘法之事。

其中便提到了十二药叉大将,因受药师佛弘法感召,“同时举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今者蒙佛威力,得闻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名号,不复更有恶趣之怖。我等相率皆同一心,乃至尽形归佛法僧,誓当荷负一切有情,为作义利,饶益安乐。”

遂各领七千药叉为眷属,结缘神咒、奉持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门下,是为十二护法。

招杜罗、安底罗赫然便是其中两个护法之名。

招杜罗威严时如杀者、清和时若月色,通身全白;安底罗又名多闻,常守圣山聆听佛法,通体赤红。是以净业宗旗下十二护法便以十二药叉大将自居,衣着装扮也照足其行事。

惠叶逃离净业宗时尚且年幼,却也久闻大名,十二护法大将乃是净业宗内的佼佼者,只效忠宗主一人,各司其职,战者武力无双,术者深谙法理,又个个心狠手辣,杀戮惩处,从不留情。是以人人闻之变色,乃是净业宗最为恐怖血腥的存在。

十二护法平日里难见其踪影,如今却为这妖藤而昼夜奔走,必定是奉了宗主之命。

惠叶便巨细靡遗,将他所知倾囊相授。第二日陆升再去兴善寺求见,却只来了个小沙弥回禀道:“惠叶上师因修行未足,自请云游,昨日便连夜离开京城了。”

陆升如今便也将所知尽数说与谢瑢听,随后低声叹道:“惠叶大师只怕是为了兄长,要去同净业宗做个了断。可怜他一生奉行佛法,开垦药田、问医赠药、积善至深,是有大功德之人……却终究摆不脱净业宗的阴影。”

谢瑢却安坐笑道:“命数早由天定,任你心怀纵横六界、逆天而行的大愿,也违抗不了。”

陆升愈发察觉怪异,若换作平日里这般感叹,谢瑢早就冷嘲热讽,嗤笑起来,如今他见了娘亲,就连心思也起了遽变,往常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竟半点不剩了。

谢瑢见陆升不应,转头柔和问道:“抱阳,你说是也不是?”

陆升苦笑道:“你不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陌生得很。”

谢瑢却不同他说笑,只转头深深注视他一眼,将装盛枯枝的木匣合上,转而沉声道:“抱阳,另有一事要托付你。”

陆升道:“但说无妨。”

谢瑢道:“那揭罗寺也毁于藤袭,新任宗主日光行踪不明。你带着这木匣,前往西域寻到日光,借他结缘佛大日如来的大日之力,并有这妖藤之根做引,才能彻底灭除那妖孽。你曾同日光有旧,他纵使生了异心,也不至害你,若换了别人,只怕非但不能成事,更有性命之忧。”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瑢不讲理,如今谢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陆升心中一紧,顿时先前残存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谢瑢昏迷前,千叮万嘱,要他不可将神州鼎交给任何人。

今日初见谢瑢时,那人将他相拥入怀,在耳边嘱咐道:“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攥紧拳头,一时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谢瑢恐怕早有预见,是以才多番提醒。那神州鼎也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如今在陆升手中,他却是宁死也绝不肯交出来了。

他闭了闭眼,方才道:“阿瑢——不,尊上莫非忘记了,你我逃离巫咸城时,曾嘱咐过我什么?”

轩辕黄帝叹道:“为除妖藤,动用迎神武舞,精力耗尽,委实有些记忆模糊了。”

陆升道:“尊上当真不记得?你托我不择手段,将神州鼎送出城外,交予旁人了。”

轩辕黄帝未曾开口,女青娥眉轻蹙,代他相询道:“交予了何人?”

陆升便笑道:“你们要这公子哥儿自幼独居,连贴身侍奉者也只有精怪小妖,他连我也信不过,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我送去城外时,黑沉沉见不到形影相貌,连声音也飘渺无踪,不知男女,恐怕并非凡人,却又是个鬼。”

女青听他语中暗含指责,脸色便有些不好,停了一停,冷笑道:“人皇面前,可容不得你说谎,连人影也不曾见到,你竟放心将神州鼎交出去?”

陆升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气定神闲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若不然,有什么逼供的手段,拷打逼问,押入天牢,下官如今也只得生受了。”

他身负重任,即刻就要前往西域,兄长一家也已送往大王庄安置,如今当真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索性无赖起来,倒气得女青人如其名,脸色有些发青了。

轩辕黄帝却摆摆手,笑道:“查自然要查的,不过事急从权,先处置眼前事。抱阳,净业宗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妖藤在明处肆虐,暗处尚在动别的手脚,是以只能抽调两千精锐随你同行,沿途若是有什么乡勇游侠自告奋勇加入,你只需见机行事。如今就随我去面圣领旨罢。”

他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也给你看场好戏。”

陆升也只得随他迈出房中,若蝶等侍从自然是分不出其中区别的,只当这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若蝶笑嘻嘻福身,恭送两位公子外出。

到了朝觐议政的宜阳殿,奉宣进殿时,玉阶下已站了三个人,一对中年贵族男女,男子身着侯爵品级朝服,女子身着一品诰命朝服,谢瑨陪伴在侧,故而陆升猜想,那便是渭南侯夫妇了。渭南侯谢宜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是生得芝兰玉树、琼枝映月,十分地清贵俊美,倒将王夫人这等美人也衬成了庸脂俗粉。

尤其王夫人此刻露出宛若见了鬼的神色,涂得红艳的嘴唇张得老大,直愣愣瞪着当先迈入殿中的女青,厉声道:“白熙珍!你……是人是鬼?”

陆升以为女青要答一句以上皆不是,不料她却婉约行礼,先见过圣上,得了司马靖允准,方才答道:“自然是人的。妾身村中被山贼劫掠时,侥幸逃得一命,又得仙长搭救,在山中清修。原不愿再过问世事,只是终究……放不下阿瑢……”

王夫人纤瘦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连胭脂都遮不住惨白脸色,她仓惶转头,却见谢宜并不比她脸色好多少,他艰难迈出两步,失魂落魄道:“珍娘……当真是珍娘……你没有死?”

女青似是入戏极深,半垂眼睑掩着心绪起伏,只在原地不动,柔声应道:“是,珍娘见过侯爷。”

谢宜清瘦面容上缓缓划过两行清泪,一面向她行去,一面颤声道:“你为何……不来见我?二十年来,我派了多少人去寻你下落,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万念俱空、心如死灰……珍娘,珍娘……”

王夫人一把紧紧抓住谢宜的手臂,泪珠滚滚,哀戚道:“侯爷,侯爷!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后宅……她给了你什么?一去二十年杳无音讯,这一露面你就追着去了,你如何对得起我!”

谢宜挣了一挣,谁知王夫人抓得紧,一时竟挣脱不开,只得叹道:“阿姝,我与你做了二十二年夫妻,欠你的总该还清了……你就放了我罢。”

王夫人瞪大眼凶狠看他,面色已然有些狰狞,“不放!我凭什么要放!谢宜,当年你亲口同她和离,如今装什么无辜!”

这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连陆升也看不下去了,然而满堂人士,唯独他与此事不相干,只得仍是冷眼旁观。

好在司马靖也终于开口了,仍是摸着扳指,和和气气道:“罢了,罢了,你们的家务事,朕原不该插手,只是渭南侯,你境遇离奇,万般无奈只怪造化弄人,如今白夫人安然无恙归来,谢瑢又受封安国侯,难得双喜临门,朕便多事管一管。”

他徐徐步下王座,谢宜同王姝只得各自放手,恭恭敬敬聆听圣训。

司马靖笑道:“就由朕做主,你们和离罢。”

王夫人猛一抬头,鬓发间的珠钗步摇跟着乱响,珠玉相击、细碎清澈的响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

司马靖仍是和气看她,目光却令王姝后背一阵冰寒,竟不敢再开口反驳。司马靖方才续道:“如昫自幼受尽冷落,如今亲娘也归来了,合该一家团聚。他是嫡长子,堂堂正正的渭南侯世子,然则既然受封安国侯,渭南侯就仍由谢瑨袭爵……如此可好啊?”

王夫人咬牙冷笑道:“我懂了,今日宣我进宫,原是为给这出身卑微的母子出气来了,只不知陛下受了什么人蒙蔽,竟生生要拆散我们夫妻。”

女青柔柔道:“王小姐当年逼婚,正是鄙薄小女子出身贫寒。可现如今小女子是国师的义女,不知同琅琊王氏远房旁支的小姐比起来,谁的身份更尊贵些?”

王夫人噎了一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好似被人一掌重重打在脸上,她当年心中火气难消,仗势欺人,如今却被一点一滴还了回来,这滋味当真一言难尽,令人难以下咽。

司马靖便继续笑道:“古训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和离便是谢宜的不对,如今亡羊补牢,谁也说不出不是——就这么说定了,陈全,还不快去拟旨。”

王夫人上前两步,竟似要将那去拟旨的黄门拦住,一面厉声道:“谁敢!”

谢瑨眼观鼻鼻观心了这许久,此刻终于有了动静,慌忙拉住王夫人,低声道:“娘,娘,冷静些……”

王夫人一耳光扇在谢瑨脸上,怒道:“你叫我冷静?你爹都要被人抢走了!”

谢瑨那同谢瑢有两三分相似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现出鲜红的指印,他却仍是牢牢将王夫人抱在怀里,低声道:“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不是……娘,我始终是下一任渭南侯,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王夫人却愈发暴怒,喝道:“你懂什么!”待要反手再扇一耳光,这次扬起的纤纤玉掌却不曾落下去,反倒被“谢瑢”挡住了。

“谢瑢”柔和笑道:“王夫人息怒,琪正到底是与我一脉相承的胞弟,往后我兄弟二人自当互相扶持,光耀谢氏门庭,王夫人大可放心。”

这是谢氏门庭,与她王氏何干?她含辛茹苦、千宠万爱养大的儿子,如今却与她不相干了?王夫人怒不可遏瞪着他,许是一时间急火攻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谢瑨与几名宫人急忙上前施救,一时间人群纷扰嘈杂,将个觐见殿闹得不成样子。

这闹剧委实不堪,陆升却只得强自忍耐,好在接下来再无什么波折,他领了旨、受了兵符,便出了紫金殿,却见那人早已守在路口候着他。

此时已过了正午,然而天色阴霾,铅灰云层团团聚集,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的架势。然而一眼望去,那谢公子长身玉立,朱衣紫绶,璀璨得宛若骄阳当空,他见陆升走近,便略略转身等候,露出俊美得堪称绝艳的面容,嘴角扬起笑容时,连阴沉沉的天色也被辉映得明丽了几分。

陆升只觉压抑许久的苦涩酸疼,渐渐自胸腔深处浮了出来,走得近了,那苦涩愈发深厚鲜明,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令他坐立不安。

“谢瑢”便笑道:“抱阳……”

陆升礼数上半点挑不出毛病,却是生疏又客套,彬彬有礼道:“尊上贵为人皇,在下诚恐诚惶,不敢妄自高攀,还恳请尊上往后莫要再唤我表字。”

那人从善如流改了口道:“陆升,女青同谢宜当年,是当真做过几年夫妻的。这肉身虽非女青所生,却当真承了谢宜的血脉,是以这肉俑念兹在兹,所牵挂之事,便是生母当年被迫休夫弃子、远走他乡之事。今日之事,是为了其心愿,心愿一了、尘缘尽断,往后……便只有我轩辕氏。”

谢瑢幼年境遇不公,归根结底,分明是面前这尊大神与他的走卒一力促成的,找个凡俗女子背锅,假惺惺说什么为他出气了,这位大神莫非是睡得太久,睡得昏聩糊涂了。

陆升不由失笑出声,摇头道:“尊上长眠千万年,不了解世间俗事便罢了,为何连葛真人也不懂。”

轩辕黄帝仍是笑道:“此话怎讲?”

陆升道:“谢瑢此人虽然性情乖戾、难以亲近,却并非气量狭小之辈,你却以为他心心念念,要的是向一位妇人报仇?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实则缱绻浓情后,陆升被在谢瑢揽在怀中闭目养神时,也曾无意中提过此事。

他问谢瑢怨不怨?谢瑢便低声笑,一面暧昧摩挲他腰线,一面笑道:“怨恨之心犹如薪柴烈焰,持续起来,颇为耗神,区区两个凡人,行了不堪入目之事,如何就值得我大费周章怨恨上了?”

陆升自然不懂,哪里就不堪入目了?

谢瑢自然耐心极好,手上挑动不停,口中则同他坦陈交心。

谢宜此人虽是个情种,然而优柔寡断,半点没有文人风骨。既不能护住妻儿,又舍不下荣华富贵,最后经协同权贵逼迫正妻让位——哪怕他有再多不得已,只这一件事,谢瑢就对他失望得很。若说怨恨,落在这一个人身上,却是不值当的。

他说得嘴硬,陆升却不怎么信他,彼时二人都以为谢宜是谢瑢亲生父亲。谢宜自觉愧对白夫人,长年累月在梅山道观里清修,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嫡长子被继母冷落磋磨也不闻不问——逃避到这等地步,倒叫人大开眼界了。

是以谢瑢年幼时自然是怨过的——你自称对娘亲情深义重,却将二人的亲生子丢在一旁自生自灭,更同逼迫娘亲之人生了孩子。清修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求自己心安罢了,归根结底,不过是自私而已。我谢瑢究竟前世犯了多少重罪,落得这样一个生父?他对生父有怨言,对王夫人却是半点未曾放在心上过。

只是就连那点微不足道、亦不足为外人道的怨恨,也不知何时便消散了。约莫是遇上了陆升后,便如坚冰遇骄阳,不觉间化成了水,潺潺流得涓滴不剩。

单单只忙着陪这小功曹捉妖驱鬼、见着他吃一道好菜、饮一杯好酒便兴高采烈;遇一件惨事、救一个可怜人便意志消沉好几日;情绪起起伏伏,没个消停的模样,便觉日子愈发丰润有趣,更无暇顾及那点经年累月就该消散的陈旧怨艾了。

这一点虽然谢瑢不曾明说,陆升却是清晰感受到了转变。

初见时那孤高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贵公子,不知不觉竟同他说笑亲昵,坦露情绪,清热时更是热情似火,半点不留雪山巍峨的清冷模样,反倒叫陆升偷偷怀念起当初谢瑢与他保持距离的时光来。

只是如今,一切又如风过水静,不复存在了。

轩辕黄帝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竟当真肃容沉吟起来,“依陆功曹之见,此举竟行错了不成?”

陆升道:“错与不错,在下不知。在下只知晓,谢瑢心中所牵挂的尘世之事,实则连一件也没有。”

轩辕黄帝略略诧异,挑起眉梢,“哦?连你也不牵挂?”

这几个字宛若万箭穿心,将陆升刺得胸膛冰冷、面无血色,他只觉痛彻心扉,一时间险些喘不过气来。待回过神时,方才自嘲一般讥诮而笑,缓缓摇头,“我原以为他是牵挂的……谁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抱拳告辞,轩辕也不留他,只任他仓惶落魄、游魂一般去了,只在他身后皱了皱眉,面上血色尽失。

候在不远处的仆从急忙拥上来,搀扶他坐上步舆,护送这病弱的贵公子回转盛安宫去了。

若蝶若霞远远跟在步舆后头,若蝶小声道:“好容易见了抱阳公子一面,怎的这就舍得放他走了。”

若霞道:“你倒有本事,去公子面前说说。”

若蝶便咬咬下唇噤了声,这次公子昏迷三日,醒转之后便同往常很是不同,愈发威严深重,她竟不敢如往常那般乱说话了。

然而走了一阵,她仍是忍不住又开口道:“我想回府了,这里处处都是法阵防护,监牢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倒不如跟着抱阳公子在外头办案子自在。”

若霞只得扫她一眼,低声道:“你这傻子,莫要添乱。我们家公子有难,是以守在台城之中避祸,抱阳公子这是为我家公子杀敌去了。”

若蝶恍然大悟,竟当真信了,“但愿抱阳公子旗开得胜,早日杀光敌寇、早日归来团聚。”

若霞道:“公子只怕担忧得紧,你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说八道徒添烦恼。”

若蝶吐吐舌头,忙忙地应了。

这些小妖猜得八\九不离十,轩辕黄帝此时果真是担忧得紧,然则担忧之事却同揣测的天差地远,半点不相干。

待步舆进了盛安宫内的庭院时,司马愈已经得到消息,安国侯神虚体弱,竟又昏迷了。

他在院门口站了片刻,葛洪便赶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背着药箱的年青道人,只对他匆匆抱拳施礼,便进了厢房。

司马愈颇为无趣地在中堂坐了片刻,他亦是才知晓了父亲多年的计划,如今不比陆升知道得多。其震惊骇然之心,却不比陆升少多少。

他曾觊觎许久的美色,竟是为复活黄帝而备下的容器,回想起来时,不免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这大人物计较,若是他父亲性情稍稍苛烈一分,只怕打杀了他,母后非但不能给他报仇,反倒要拆了钗环,跪在宜阳殿外为养出了这样不肖的太子向陛下赔罪。

如此一想,他这个太子做得也是好生没趣。

倒不如跟着陆升远离朝堂,天高海阔倒也自由。

这自然是存着小心思的,自打谢瑢生冷威胁过他,司马愈便歇了妄想,任这年轻的羽林郎生得日胜一日清俊隽逸、风姿动人,却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了。然而如今黄帝醒转,那人虽然记得大半前尘旧事,终究物是人非,必然不再同这年轻人有多少瓜葛——单只见他醒来就将原本视作禁脔的宝贝打发去了苦寒极险之地,便可见端倪。

司马愈打着如意算盘时,陆升已离了台城,策马往城西军营去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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