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坐在内屋红木床上,看着外厅含恨怒凿的主子,想着不如自己来研磨。
可话音刚起,她便察觉了一道视线,那人狐目疏淡,唇际挂着浅笑,明明没有半分愠容瞋目,声色俱厉,却令她如坠入深海,威压四起,将她淹没。
同时那双眼,也令她想起了那年晋阳别院,那犹如炼狱修罗般的场景。
她张着嘴,却再难发出一声,那人慵懒的收回了目光,转而放到了他身侧那一抹丹红上,烈阳擦过房檐,映射在二人的衣襟上,仿若天宫神眷,他手持半开墨玉骨扇,遮在鼻息处,缓慢的打了个哈气,眼尾微红,半含泪花,唇际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
“君可是正在心中咒骂臣下?”
“呵,”卫挽将石锥重重撂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先生嗅觉甚锐,您那只边疆獒犬,都不抵您半分。”
容羡眉骨上挑,不难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和嘲讽,继而合上了手中的墨玉骨扇,劲瘦的指节握住了那酸软的腕骨。
卫挽被他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腕骨上循序加重的指腹,抬手重重拍在他遒劲矫健的上臂:“你是恨不得我早死?”
容羡鸦羽长睫抬起,那双狐眸霎时侵染了浓郁的黑沉,良久,他长睫压下,遮住眼底翻涌的骇人黑雾,唇角笑意依旧。
“瞧君怒打臣这力道,想来也并无大碍,定能将这石膏完美研磨成末。”
闻言,卫挽恶狠狠的咬住牙关,仿若不是顾忌外人在场,容羡毫不怀疑她能当场撕下他一块肉。
卫挽木篦之下似浣纱逐浪,矜绝代色,早已不复一早的清丽,而是梨涡漾漾的娇颜缅腆。
容羡有句话没说错,那便是武安君雕琢美人的功力,无人可及。
他倚在圆桌一侧,墨玉扇支着下颌,视线凝在那持着木篦的手上,看着那篦下娇俏,墨玉鎏金扇划过他那因药浸而成,却夺不得她半分目光的清淡容色,不禁陷入了片刻反思:
啧,失算了。
良久,木篦被随意搁置在木碗之中,卫挽将手浸入铜盆舒展,水流淅沥间都透着满意。
容羡狐目落在那丹红上,勾起唇角,松弛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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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昼阳将升,天色未明,晋阳城东延庆门已然开闸,小贩肩挑扁担一涌入城,队伍中有位女子,粗布衣衫,长发被与衣衫同匹的布巾包住,布履尖端裸露的脚趾正向里缩着,背着包袱,将通牒抱贴在胸前,双眼怯怯的环视四周,随着人流涌进东市。
而她周遭看似杂乱,却被一些青年身躯不经意的挡在圈内,如非居高临下,并不明显。
长风街中七风居,卫挽和容羡早已登上凭栏,占据着绝佳的观景位置,七风居的斜对面便是云阳侯府。
二人对桌而坐,桌案上,正是那熟悉的棋枰,早已错落了一些棋子。
黑白士子分庭抗礼,波澜之上是筹谋与计策的酣战、临机与气运的并存,对立而居的二人神似挥洒士子的将官,一个言笑自如,一个神态自若,而那食指与中指间横平的黑白士子则在落定之时,竭尽全力扩张领土,吞并敌军。
凭栏外的闹市,穿堂而过留不下声息,天地方圆,唯此二人矣。
卫挽拾起棋奁中的白子,熟练地点兵点将:“听说,流苏树绵延太行山千里,仲夏时节满山繁花似雪。”
容羡持着棋子抬眸,注视她良久,唇际挂上了似笑非笑,旋即,低垂狐目,纵观全局落下一子:“有幸见过。”
她不动声色:“在东齐边境?”
“你觉得呢。”
卫挽端着棋子的手一滞,眯着凤眸:“这话说的好笑,我怎会知。”
“若我说……”
她落下一子,见他声息渐灭,刚要抬头,边听那边传来莞尔轻笑:“好戏,要开场了。”
此时正是百官朝礼的时辰,而赵曾也坐上轿撵,大刀阔斧的向金阙驶去,女子擦过轿撵,越向稍前侧的摊贩:“打扰,请问晋阳郡守府怎么走?”
声娇人弱,那商贩是个女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眼光极为锐利的打量了一下问路女子的衣着,见她姿态小心谨慎,不似狐媚惑主的人物,便以为是落难而来的正经人家,才回复:“呦,姑娘,你是从外地而来吧,我们晋阳是三朝古都自来都不设立郡府,这郡守一贯是由人代职。”
“不设立郡府……那,那这郡守由何人代掌呢?”那看似弱不禁风般青涩身躯晃了晃,急的抬起头,才让人看清了掩在凌乱发梢里的姿容,饶是那大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这个是易容后的宋慈,许是觉得语气并不礼貌,忙补充道:“娘娘,我家住中牟,是农户之女,家人被害,特来告…特来投奔。”
那女子被这娇柔的一声娘娘喊软了心肠,仔细回:“晋阳郡守本应由百官之长代之,但卫国暂无相邦。你往那左师府去便是,从这条路向西,并入朱雀大街进到西市,一路直走到深处就是了。”
“什么?!怎会如此。”宋慈先是惊呼,后又绝望而无助。
这番,看的凭栏处的二人心下赞叹。
这对话自然而然的送入赵曾的过路轿撵中,那手挑开幕帘,视线在闹市中搜寻,最终停留在宋慈身上,这便体现了宋慈的机灵聪慧之处,其一,赶在下钥之前出城,一早开闸时从东门而进,而中牟也正在晋阳的东南方向,倒也合情合理,问有出处。
其二,借由旁人,在猎物神思中留下痕迹,而非刻意拦轿的做作,只能前期摆弄他人,而后期却任人拿捏怀疑,卓越的猎人,往往以猎物出现。
赵曾朝着护卫的私兵挥了挥手,盔甲擦摩声渐起,步伐一致的将朱雀大街涌进七风街入口封锁,幕布被掀起,云阳侯踩着舆凳走下。
宋慈也犹如惊雀,缩着肩膀,眼神瞟向云阳侯时,怯懦、楚楚。
赵曾脸上的横肉都堆了起来,双眼浑浊着异光,他当然知道中牟是田部史祖辈荫封之地,中牟正乃盆地,中牟大多农田都是田部史的,这姑娘在听得左师之时的惊怒不似作伪,又在田部史的地盘上家破人亡,莫不是拿捏了什么把柄而举迁晋阳。
他笑容张开,却十分阴狠,想到栽在左师和卫王手里的宋氏,冷哼一声走上前去:“姑娘从中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