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他老人家曰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鱼和熊掌很容易做出选择,生和死……
选择起来就有难度了。
乱世纷扰,张霸只是想活下去。
他姓张,但不是顾陆朱张的那个张,只是个稍微有点势力的粗鄙武夫,小地主而已。
想活下去,就要有自己的部曲,不然人人都会把他张霸当成狗屎,分分钟就能把他的一切夺走,再在他的身上踩一万只脚。
所以他一直谨小慎微的活着,而且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错。
什么兴复大汉的理想,那就是纯粹放屁,谁当真谁是孙子。
老子……只是想苟活,
像狗一样的活!
偏偏这都不可以吗?
吕鸾声音不大,却如惊雷一般着实伤了张霸的心。
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当面说他没卵子。
这是最大的耻辱,是足以抛弃生死的奇耻大辱。
可张霸偏偏不能反驳,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鹅毛大雪不断落在他的身上。
他手下的士兵见将军不动,也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都是想苟活下来的普通人,能不去送死,自然就不去送死。虽然在城外当雪人很难受,但总比直接变成一具死尸要强太多。
于是,一群人就这么肃立着,一动不动。
要是半夜里有人蓦的看见,非要吓出心脏病来不可。
庞德的部队骑兵虽然只有百人,可在庞德的率领下,却能跑出千军万马的效果。
为了今天的战斗,赵昊一咬牙,给骑兵队装备了双侧马镫和马蹄铁——
这可是赵昊一直担心技术外泄,舍不得拿出来的宝贝。
有了马镫和马蹄铁,庞德如虎添翼,他终于能在快马奔驰中解放出自己的双手,远望那血肉横飞的战场,庞德弯弓搭箭,嗖地射出一支夺命的毒牙!
韩当正在和丁奉激战,他的武功在丁奉之上,却被这拼命三郎的打法打的有些手足无措。
他听得远处马蹄声大作,还没来得及分神观察,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肩膀传递至全身,疼得他哇的一声惨叫出来,正面被丁奉狠狠一刀劈中,顿时血流如注。
“父亲!”
一个吴将咆哮着武刀杀来,拼死逼退想要跳上来补刀的丁奉。
庞德又是两箭连射,韩当吃力地抓住那个吴将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绝望地呐喊道:“快撤,不能再打下去了。”
悍不畏死的敢死营终于崩溃了。
在装备了双侧马镫的强大骑兵面前,这些没有以长矛列阵的步兵简直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奋战的背嵬军见援军抵达,更加士气高昂,手中的短刀舞地虎虎生风,咆哮着翻滚着,像一股吞噬一切的冷风,收割着四面八方的生灵。
北风限制了庞德的箭术,不然韩当和那几个吴将早就一一死在他的长弓之下。
他焦躁地纵马直接撞过去,从马上跳下,一把拉住已经杀红眼的丁奉,喝道:
“赵昊已经亲自来了,你的任务结束,快点撤退。”
丁奉全身伤口翻烂,血水流在衣服上,已经和衣服冻在一起。
他满脑子都是前进,根本不顾庞德的阻拦,喝道:“韩当就在面前,我要斩了此贼献捷!”
庞德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喝道:“主帅令我接应,你敢不尊主帅号令?”
人的斗志无穷,可体力终究是有限的。
丁奉一千人马杀崩韩当的铁军,已经是个奇迹,远远地,他们已经能看到黑压压的吴军从后方慢慢围上来。
接下来的大战,他说什么是没法参与了。
周泰亲自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战斗会变成这样。
按照他的思路,现在张霸应该在夏口城下送死,他的水军也能绕到后方,趁着雪夜两路夹击,让背嵬军擅长骚扰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反而因为守城疲于奔命。
可他万万没想到,背嵬军居然出城了,而且最先遭到攻击的居然是韩当部。
周泰可以不管张霸的死活,可他没法坐视韩当不理。
韩当追随孙家作战,已历三世,是东吴的心腹股肱,一往无前的敢死猛将。
他要是有什么闪失,周泰就算不受责罚,心里也承受不住。
所以他临时改变战略,大军一拥而上,甚至连后队都不要了。
朱然和徐盛分列左右,他们虽然瞧不起周泰,但对韩当却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说什么都要把韩当从敌军的包围中救出来。
吴军的马队呼啸着杀来,庞德眼尖,弯弓搭箭,硬是在冷风中射倒三人,他把浑身是伤的丁奉抱到马上,道:
“你先走,叫赵昊来接应我。”
“你为大将,怎可无马?”
丁奉一停下来,就觉得周身剧痛,甚至疼的喘不过气来。
他趴在马上挣扎着要跳下来,庞德重重一拍马臀,那匹从西凉跟随他前来的白马嘶吼一声,驮着丁奉飞奔。
可跑了几步,这匹马又停下来,回头望着庞德不住的嘶鸣。
真是……烦人啊。
庞德深吸一口冷气,他感觉自己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无比坚定。
他从小生长在马背上,10岁就会杀人,14岁第一次为了吃饭,他投入凉州军司马马腾的麾下,开启了数十年的戎马生涯。
可他万万没想到,很快,马腾联合反贼韩遂发动叛乱,背信弃义袭杀凉州刺史耿鄙,还一路肆虐,猛攻汉阳。
庞德莫名其妙做了反贼,也只好就这么莫名跟随。
直到他遇上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凉州大乱,举州皆反,汉奸韩遂、马腾气焰嚣张,大有直捣长安之势。
朝中甚至有人喊出要放弃凉州,可有一位义士硬是站了出来,在汉阳城缺兵少将时宁死不降,以不值钱的气节对抗浩浩荡荡的十万叛贼。
庞德人生第一次给人下跪磕头,不仅是他,数千个反贼排众而出,挨个跪下。
他们有羌人、有胡羯、有汉家的士族、也有破落的匹夫。
数千人整齐的跪在城外,每个人都磕头流泪,不求英雄投降,只求护送他离开这个必死之地。
可他摇摇头,义正言辞的拒绝。
目力极好的庞德现在还记得那位英雄当年在城头上脸上的轻鄙、不屑,和对他们深深的厌恶。
追随贼人半生,终于在那次叛乱的十五年后,汉奸马腾被灭三族。
又过三年,韩遂众叛亲离,身首异处。
天道好轮回,庞德感觉自己一生背负的东西一点点烟消云散,好像全身都解脱了出来。
他投奔那个杀死汉奸的奸雄麾下,因为那位英雄的儿子也在那个奸雄的帐下为官,似乎还过得不错……
往日历历在目,直到今天,庞德一颗老去的心在漫天大雪中突然热络起来。
原来自己的初心还在……
年少从军时,他也想过为复兴大汉而战。
半生奔波,自己早就忘记了当年的梦想,而偏巧在今天,他发现有这么多人还在念念不忘,为曾经自己也追随的那个梦拼死而战。
“壮节侯,我庞德胆小如鼠,一生从贼。
今日,我总算能再为大汉而战。
您九泉之下若有知,请恕庞某当年投敌之过。”
抛弃战马,庞德义无反顾杀入乱军之中,刀起刀落,血肉横飞,丁奉率领的背嵬军在他的掩护下从容撤退。
吴军的生力军刚刚赶到战场,就被这个虎狼一样的老将杀的连连后退,周泰眉头微皱,冷冷的道:“此乃何人?”
“西凉名将,马超麾下当年名将庞德是也。”
寒风凛冽,庞德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半辈子了,不管谁提到自己,都会提到他曾经是马家麾下,这个烙印一生无法抹去,庞德也逐渐习惯世人的评价。
可这一次,他不想继续背负这个名号,他抬起头,轻轻擦去脸上沾上的血肉,一字一句地道:“吾乃背嵬军大将庞德,谁敢与我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