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七百余骑卒却是隐蔽在临羌县城南二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大战将临,诸骑卒却是丝毫不见紧张,多数人却是在临时落脚处呼呼大睡。以便养精蓄锐,准备晚上对敌营的夜袭。
马平已是命范廷与伍建斌率领二百余人回师西平,搭建浮桥。范廷二人听闻自己将率部搭浮桥,即将错过今夜对敌营的偷袭,心中多有不满。然而军令在身,只得不甘不愿地领兵而去。
李延昭所部十人显然不比身旁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卒。听说夜间将要袭击敌军营寨。他们神色或是紧张兴奋,或犹豫畏惧。而两世之间,两段军旅,却是首次临战的李延昭,亦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他亦是躺在地上,将脑袋靠着一块大石头,嘴中嚼着一根草棍强作镇定状。心中却是在焦虑着。秃发部的叛乱发生如此仓促。然而他自己袭营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呢?如若自己的决策失误了呢?身旁这近千骑卒,过了今夜还能回来多少呢?
自己手下那一什同进同退,一个铺上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们呢?他们又能回来吗?自己将要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谁没有父母妻小,出征在外,谁人家中不盼着自己亲人平安归来?如若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使得这些士卒丧命,做出无谓的牺牲,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若真是那样,自己不如便在此地战死了。李延昭心中暗暗想了很久,最终为自己做下了决策失误之后的决定。
不过细细想来。历来刀兵之事,多是凶险非常。善用兵者,无不兵贵神速,鬼神莫测,灵动非常。而秃发部呢?八月初**便已攻取临羌,纵兵四掠。
到得今日,八月十五都已是将要过了,而秃发部叛军依然停驻临羌,纵兵四掠。连着五六日都不曾遇挫,定是助长秃发复孤此人及其部众骄纵之气。想来防范定是不密。李延昭在心中安慰自己道。
好在自己初出茅庐之时,遇到一个猪对手。这个对手,很可能便会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这样想来,他竟有一丝丝莫名激动。于是在脑海中种种纷乱如麻的想法纵横交错中,他沉沉睡去。
蓦然之间,火光四现。李延昭骑着马,拿着刀,感觉自己已置身于火海之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穿着胡袍带着胡帽的异族,他们持着弓箭,向自己瞄着,或者持着刀剑,冲着自己鬼笑着,露出一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李延昭看着面前这幅鬼画图,那些胡人在火堆前挥舞着刀枪,笑意森然。
李延昭举目四望。四周地面上尽皆是己方士卒的尸首。他心慌不已,定睛仔仔细细地去看他们,试图辨认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马都尉、魏都尉、范廷、王卯、伍建斌、曹建、刘季武、牛二壮、秦大勇、崔阳、韩文灿……自己的上官,自己的部众,一张张怒目圆睁,犹有不甘的脸。俱是看着他,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四周的地上,尸首层层叠叠,尽是这些日子以来与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泽,此时,都已是死去了。都已是死不瞑目地望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看着他,就是他的决策失误,害死了眼前这所有的人。广武与西平两军之中所有的骑卒,还有令居、枝阳、永登三县的县兵。他们,俱是死去了。
“啊!~~~~~~~~~~~”李延昭呼喊着,提着刀一夹马腹便冲着最近的一个举着弓箭冲他鬼笑的胡人叛军冲去,他高高举起刀,只想把面前那张鬼笑着的脸劈成两半,来解除他此时的恐惧,来告慰身旁死去的这所有的袍泽兄弟,来为自己这场失败的决策作出一个并不完美的注脚。
他怒目圆睁,然而耳边却只听得一阵咻咻的破空之声,便感觉到身上一痛,随即浑身一轻,自己的身躯,已不受控制地顺势栽落马下。
还残存有最后一丝意识的自己,见得几个胡人来到自己身旁,对着已经浑身插满箭矢的自己又补上一刀,两人还摇头看着他叹道:“这些官军狗,真是不济事呐。”
李延昭猛然坐起来,眼前却仍是深邃的夜色,身旁仍是众骑卒尚在休憩,马都尉仍是举着皮囊水袋大口喝着水,一边啃着半块干硬的胡饼。原来方才,竟是自己南柯一梦。
“梦是反的,梦是反的。”李延昭苏醒过后,亦是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他解下水囊,仰头倒在脸上,体会着冰凉的水浇在眼、鼻之上,涌过脸颊,耳畔,淌过下巴,最后灌入脖颈。然后又倒了些水在嘴里。及至冰凉的水划过喉管,他才感觉自己恢复了清醒。
他侧过头去问旁边还在啃着胡饼的马都尉:“什么时辰了?”马都尉边咀嚼着,边仰头看了看天,然后张着还在咀嚼胡饼的嘴,含混不清地答道:“亥时三刻了。”
“前方哨骑的弟兄有没有情况回报?”李延昭又问。
马都尉却是灌了几口水,将那一块胡饼嚼碎然后和着水吞咽下去。道:“前边弟兄监视着呢,乱贼一个时辰一哨,待得丑时的哨交接完毕,前方哨骑便悄悄干掉乱贼哨兵,我等便发动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马都尉又拿出半块胡饼,一边说着,一边眼里放着光,然后狠狠一口咬在那半块胡饼上,仿佛那胡饼便是那些乱贼叛军一般。这吃相看得李延昭一阵皱眉。
“敌营防范如何?”李延昭心中还是惴惴不安,继续出言追问道。
“咳,差劲得很。”马都尉含混不清地答道。“哨位上睡着好几个,抹他们脖子,须臾之间的事。”
李延昭听闻,心中的不安却没有丝毫减轻。“那敌军暗哨呢?”
“出去的哨骑一个暗哨也没看到。”马都尉仍漫不经心地边自顾与胡饼战斗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李延昭的问话。
李延昭闻言,一拍大腿,连叫:“坏事,敌军可能已经发觉我军行动了。”
闻得李延昭此言的马平,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疑惑地望向他。
“秃发部长年游牧,于河湟之地居住了不知道多少年,草原之上,凶险异常,弱肉强食乃是公理。秃发部若防备如此懈怠,如何能生存延续到今日?”李延昭望着临羌县城那边若隐若现的火光,仿佛已魂出物外,喃喃念道。
听闻此言,身旁一干士卒立时坐起,全无睡意。却都是听着李延昭的话。
“故作全无防备之态,却是想引我部上钩,这秃发复孤端得是好谋算。若不是过于风平浪静了些,没准我等还真得着此人的道。”
身旁诸军士已是尽皆变色。是啊,如若众人皆是冲杀进敌军大营,而敌军又有所布置的话,这近千骑卒,必是在劫难逃。
“请都尉下令,我军即刻前出至敌营近前,到达之后,全体士卒即刻布置工事,广挖陷坑,突袭之时,须分得两部,一部先行前出,对敌营采用火箭攻击,倘若敌营大乱,则另一部与之合兵一处,迅速冲入敌营制造混乱。“
”倘若敌军已有所防备,敌必遣精骑出营追击,我部前出骑卒便即刻返回,令其引敌至我陷坑阵中,另一部接应,待敌进入陷坑群中,便以弓矢攻击,随即诸军即刻撤回,不得恋战。敌军不知我等虚实,必不敢久追。如此一来我军便可连夜返回西平,渡过湟水。再视敌军行止而定计。”李延昭拱手对马平道。
马平听得如此布置,想了想,却是道:“只有这样了。传我军令,全军前出,至敌营南二里处树林中隐蔽。到达之时,一什留一人看管马匹,余者皆去挖坑。”众军连忙起身听命。
此时马平才渐渐地开始了解李延昭。起初使他惊异的,是这个年轻人即使面对养马这样军中无人肯去的工作都甘之如饴,并且做得有模有样。后来,这个年轻人的谋定后动,胸中韬略使得马平对他赞叹不已。而此时,马平始才知道,不论多么不利的情况之下,这个年轻人的后着,都能层出不穷而来。
所幸,此人是友非敌。想到如此,马平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庆幸。
诸军起身,马包蹄上笼头,人衔枚,近千人悄无声息地向临羌南的敌营悄悄接近而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是接近到距敌大营仅有两里许的那片树林边上。众人已是以令而行,以什为单位,留一人看管马匹,余者皆用锹镐,斧锤,甚至刀枪挖起陷坑来。
李延昭连规格都做出了统一:坑深六尺左右,三尺见方,取树木枝条削尖插在坑底。事关诸军卒自身性命,诸人倒也是没人叫苦,俱是挖得起劲。此刻李延昭亦是与曹建、牛二壮三人分别拿着刀枪起劲地在地上刨着。一个三尺见方,深约六尺的陷坑已是初具雏形。一旁韩文灿与王强两人却是在起劲地砍木条削尖,在地上摆成一排。
考虑到自己前出一部骑卒若遇不利还需撤回,马都尉下令众人将陷坑纷纷挖在山边与湟水畔这百余丈宽正面的两侧,中央留下了一段十几丈宽的通道未挖陷坑。若敌军追来,只需待自己人通过之后在这段未挖陷坑的通道之中洒满铁蒺藜便可。
马平见得众人忙活得正起劲,又仰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丑时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