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通一路上思前想后,泪流不止。他觉得自己触犯军律,已经断无生理。如今娘的病也有望治愈了,小漪那边自己也交代过了,按说他该是了无遗憾。然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去留恋,留恋自己有生之年,经历过的一切美好和快乐的回忆。
李延昭见状,很明白窦通此时的心境,然而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慰窦通,想了一番之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窦通后面,向着大营行去。
当大营的轮廓在远方遥遥在望的时候,窦通强迫自己忍住了哭泣。随后用力地揩去泪水,放慢了马速,缓缓向着那座大营行去。
李延昭跟在窦通身后,亦是放缓马速,与窦通按辔徐行。然而眼看着大营越近,窦通的神情便越发紧张起来。
对未知的期待,使得窦通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特别快,眼看着离大营还有两里的路程,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站在大营门口了。李延昭上前,将千人督杜杰签发的假条递给守门军士,守门军士查验了一番印信之后,便打开营门,放行了。
李延昭与窦通一同将马送回马厩。此时喂马的士卒们正在马料库与马厩之间来回奔忙,李延昭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不由得想起自己与自己手下十人之前的马倌生涯,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怀念了片刻。
目送着窦通将自己骑的那匹马送回马厩,李延昭对着他招招手,便转身行去。窦通乖巧地跟随在李延昭身后,路上一句话也没有问。只道李延昭是引他去庞司马帐中,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窦通倒也没有想着怎样去逃避。他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
然而他越走越发现不对劲了。李延昭在前面引着他走,明显不是去庞司马帐中的路啊。窦通四下环视了一番,发觉他似乎跟着李延昭,走到了原先骑都尉马平的帐篷附近。
李延昭唤过自己帐中诸人,吩咐道:“去边上搭个小帐篷给他。记着,一定要小。”曹建闻言,便领着王强、崔阳、韩文灿与刘季武几人自去找寻器物搭建帐篷去了,也不曾问一句为何。而李延昭却是转过头,面对着疑惑不已的窦通,坦然言道:“这是给你准备的。”
窦通闻言,心中却更没底了,不知道这个百人长给自己搭建一个小帐篷却是何意。想出言相问,又觉不妥。总之,如今的处境绝不会比枭首示众更糟。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心安,于是不再言语,自顾自地垂手立于一旁。
李延昭吩咐窦通进得帐中去,而后自己向着仍在搭建帐篷的诸人而去,查看了一番大伙的进度,随后便留在那搭把手,帮忙搭这顶在他的命令下新建的小帐篷。
六个人一起忙活了没多久,一顶新的小帐篷便在李延昭所指的那片小小空地上立起来了。李延昭看着这顶新建的小帐篷,心中倒是颇为满意。转了两圈便引众人回到自己营帐中去,随后便喊来了窦通,命他进到那小帐之中待着,没有自己的命令,不准擅自出帐活动。窦通虽不解其中用意,然而还是依令而行,径自到那小帐之中待着了。
李延昭又令手下去寻了两个夜壶放置在帐中,并与曹建、刘季武等商量了一番,安排自己手下这十人轮流站在那小帐之外看管窦通。一个时辰一哨,一哨两人。刘季武依言排好了哨表。随后召集众人细说了此事。众人听闻这般安排,却都是不解,然而却无人提出异议,均是遵照而行,承担首哨的曹建与崔阳两人却是直接行至帐外,开始忠实履行他们的职责了。
李延昭又进得小帐之中,对窦通宣布了对他擅自离营的处罚决定:禁闭三日,这三日之中,窦通只能在此小帐之中活动,吃喝拉撒睡俱是在此。不得离开小帐一步。若违反,便继续加三日禁闭。窦通闻言,不由得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连忙跪地叩首,表示服从百人长的处罚,并感谢百人长对自己的从轻处理。李延昭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待得你禁闭结束之后,这三日将会成为你毕生难忘的三日。”
窦通闻言,虽不解其意,然而仍自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关在这小帐之中禁闭三天吗,难道还能比伏法示众更糟不成?李延昭却不再解释,大步走出小帐,并与值守的刘季武与崔阳叮嘱了一番,令他二人不得与帐内禁闭的窦通交谈。除却来送饭的军士之外,亦是不准任何人进帐。二人抱拳领命,随即仍是在帐外按刀肃立。
李延昭安排完一应事物,肚皮咕咕叫了起来,方才想起自己今日可是粒米未进。此时饭点已过,然而他还是拿起自己的碗筷,并唤过牛二壮去窦通帐中取过窦通的碗筷,与自己同去伙房,看看能否赶上去捡些残羹冷炙填饱肚皮。
李延昭去后不久,在小帐之外值守的曹建与崔阳二人便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二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值守着,便突然看到庞司马领着数名铁甲锐士风风火火地直奔自己诸人所居的帐篷而去。
一种莫名的不安,突然自两人心底油然而生。
庞司马进得诸人帐中,不久便出帐,却又是带领那些铁甲锐卒直奔自己这边而来。曹建与崔阳见状,俱是手心捏一把汗,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环首刀。庞司马转眼之间便来到小帐之前。曹建与崔阳依然是抱拳施礼,口中道:“骑卒百人长属下曹建/崔阳,见过庞司马。”
庞司马心不在焉地匆匆拱拱手算作还礼,随即便道:“昨夜擅自离营的窦通可在此处?”
“回庞司马,窦通确在帐中。”曹建回答。
“好!”庞司马面露喜色,随即转头对身后几名铁甲锐卒大手一挥道:“去帐中,将其拿下!”
庞司马身后诸铁甲锐卒齐齐道一声诺,便齐步向帐内走去。铁甲甲叶铿锵作响,不由得令帐内竖起耳朵听闻帐外动静的窦通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又复攫住了他的心,让方才刚刚因为百人长的从轻处置而轻松起来的心情,又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庞司马此人在广武军中向来以一丝不苟,不徇私情所着称。不知是不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特点,辛太守才任命他做了军中执掌军法的别部司马。然而窦通知道,自己这一次,终究还是无法逃过伏法示众的结局。
然而帐外一声“慢着”的喝令,却传入了帐内浑身颤抖不已的窦通耳中。窦通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凝神细听帐外的动静。
“百人长命我等守在此处,严禁窦通出帐,除送饭军士之外,任何人亦是不得进入此帐。我等明白庞司马出于公务,从而下令押走窦通,然而百人长将令难违,还望庞司马见谅。”曹建拱手对庞司马说道,神情不卑不亢。却看得面前的庞司马一阵不快。
“好,好。”庞司马口中连连道好,却难掩面上愠怒之色,他左右踱了两步,突然站定冲着依然面色凛然对他拱手为礼的曹建怒吼道:“尔等百人长的将令乃是将令,本司马的将令便不是将令了?”
曹建闻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继续拱手为礼道:“望庞司马见谅。”
“尔等只知有百人长,不知军中还有本司马吗?”庞司马见状却更为激动,却对着身旁驻足不前的铁甲锐士道:“尔等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窦通擒下?”
为首的那铁甲锐士闻言,上前一步便将帐帘掀起。然而此时,旁边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拦在了他的面前。他心下一惊,一直以来在广武军中,庞司马带人到营中拿犯了军纪的将卒之时,从未有人敢如此阻拦。今天这情形,倒属首次。
那铁甲锐士一愣神的功夫,身旁又伸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掀帐帘的那只手,连道:“兄台莫与我等为难,带走窦通一事,恕小人实难从命。”
庞司马见状,却是愈发震怒,连下颌的胡须都几乎倒竖而起。他厉声喝令道:“等什么?将门口这两名军卒一并拿下!”
身旁数名铁甲锐卒闻言,齐齐向前而去,有的已经掏出了腰间的绳索,其余人步步向帐帘两侧的曹建与崔阳逼去,隐隐已成包夹之势。
曹建见状,已顾不得许多,直扯开了嗓子冲着自己袍泽所居的那顶帐篷方向大吼道:“季武!王强!秦大勇!”
帐中数人隐隐听得有人呼唤自己,竟像是曹建的声音。不由得纷纷起身出帐查看,眼看得小帐那边的情形,不由得俱是大惊失色。刘季武赶忙吩咐身旁丁越速速去伙房报告百人长,自己连忙领着其余人向着那顶小帐疾奔而去。
眼见庞司马麾下的铁甲锐卒向着自己而来,曹建与崔阳二人略为心慌。然而仍然强作镇定摆开架势。曹建还对众人抱拳道:“将令难违,诸位兄台,多有得罪了。”
那些铁甲锐卒却没有回应他的话。或者说,是用疾步上前和虎虎生风的拳头回应了他的话。面对着三只带起劲风奔自己而来的拳头,曹建急急一个跳步,又一个垫步闪出了三人的攻击范围,顺脚还在左侧的铁甲锐卒脚上重重踩了一下。
左侧那锐卒脚上一阵吃痛,令他不由得怒从心起。他身形微微一滞,随即不管不顾地直奔曹建闪开之后的落点而去。
曹建见那锐卒暴起身形而来,亦是再次动用灵巧的步法,跳了开去,令那锐卒又一次扑了个空。扑空的锐卒转头盯着曹建,面上的神色渐渐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与曹建灵巧的闪转腾挪不同,崔阳则直接选择了与另三名向自己围拢过来的锐卒硬碰硬,拳对拳。这个来自雍秦之地的汉子,虽然个子不高,然而他却用最为血性和悍勇的方式来守护着百人长交给自己的职责。
这些铁甲锐士,都是广武军中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最为悍勇的士卒所组成。平日执行军法,战时阵后督战。必要时还可充当预备队,披坚执锐,冲阵破敌。崔阳这个入伍不过数月的新丁,又以一敌三,如何是这些锐卒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鼻渗血。他的左眼眶处挨了一拳,此时已泛着青紫,渐渐肿起来,配着他渗着血的口鼻和仿佛面对生死之敌的神情,此时看在身旁这些锐卒的眼里,却无疑显得愈发狰狞。
几名锐卒连下狠手,只不过想逼迫眼前这个矮小倔强的关中汉子屈服退让,然而却不料激起了崔阳心中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然而这几名锐卒也是心中有愧,同为军中袍泽,虽然说不上感情多么深厚,然而连番下狠手,此时又看着崔阳的这番模样,不安之下竟纷纷停手驻足不前。
崔阳见这一干锐卒纷纷停下手,认为是自己的气势震慑了对面,不由得哈哈大笑一声,然后起身一记重拳便向右侧一人胸前而去。
砰的一声闷响,崔阳的拳头已是重重击打在那锐卒身上所穿的铁甲之上,那锐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抬起头面有惊色地望向崔阳,却见崔阳那狰狞面目上,根本没有肉拳击打铁甲之后的痛苦之色,反而隐隐现出一种突袭得手之后的得意笑容。
这几个面对崔阳的锐卒已俱是心有不忍。左侧的一名锐卒连忙扑上去抱住崔阳,试图控制住他,让他停止这些无谓的抵抗,也使得自己这些人能够得手将窦通带走,从而不至于向庞司马无法交差。
然而显然崔阳并不能领会这名锐卒的心情,他被那名锐卒抱住,约束住了双臂,仍然奋力挣扎着,那名锐卒用尽全力也几乎无法控制住他的挣扎。不由得惶急抬头对身旁另两人道:“帮忙啊!快点!”
那两人随即醒悟过来,一同上前奋力扭住崔阳,才算勉强将他控制了下来。
被制住双臂的崔阳心有不甘,仰头冲天大吼一声:“啊——”他粗豪的吼声一直传出很远去。
之前抱住崔阳的那士卒见自己同伴已经控制住崔阳,心下一松气,却已松开抱住崔阳的双臂转身向后退去。不料崔阳一声吼完之后,却猛然低下头,一口便咬住了他肩膀处的铁甲。
崔阳咬住那肩甲就不松口,直咬得自己口中鲜血直流,一直流到那锐卒的铁甲之上,将其被崔阳咬住的那半面肩甲,都染成一片血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