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昭收起弓,下了马,向事发地点而来。他牵着马小心地绕过赶路的流民们,站到了这个小小的风暴中心。
未及开口询问事情缘由,刘季武已是将手上那只红绳串连的羊头金珠递了过来。李延昭低头看到那只金珠,不由得感觉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竟愣怔在原地出了神,半天也未发一语。
刘季武见李延昭莫名地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心中疑惑不解,忙上前用手指戳了戳李延昭胸前的铁甲。李延昭才反应过来,一把便将那只羊头金珠的手链抓到了手中,细细端详起来。
刘季武眼见李延昭一把抓过那金珠,神色凝重地细细端详起来。观其神色,一时间竟生出李延昭要将这财物侵吞,据为己有的感觉。直到看着李延昭的视线缓缓从那物事上移开,而后迈步走向一旁依然抱着老者,心有余悸地垂泪不已的小娘子旁边,刘季武方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小娘子,此物可是你随身之物?”刘季武听李延昭问了一句,小娘子犹在垂泪,未及回答,李延昭已将那物事塞入小娘子抹泪的手中。而后便察看起那老者的伤势来。
刘季武已是拿出竹哨吹响,听到竹哨的召唤,尚留驻在坡上的几十骑纷纷策马前来。方才出手那几名壮汉见得这等阵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早知后果如此,当初何必动一时贪念,抢夺那小娘子的财物呢。
曹建带着剩余的骑卒奔至近前,见刘季武大手一挥,骑卒们纷纷下马,扯过一根套马索便将那几名见财起意,出手伤人,甚至还欲袭击队率的匪类,捆了个结结实实。
而另一边,蹲在小娘子身前查看老者伤势的李延昭,解开老者身上被鲜血浸润的衣物,眼见那一刀的刀口,竟是在老人右胸上,两根肋骨之间。又观老者嘴边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沫,眼见已是不得活了。
小娘子见李延昭叹着气起身,神色愈发惶急起来。她伸手拽住李延昭的衣角,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将军,救救钟叔,将军……小女子求求您,救救钟叔!”她眼看朝夕相处的人命悬一线,此时已是顾不上许多,只能将她面前这位凉州军低层将领,视作唯一可行的依靠。
李延昭看着哭得声泪俱下的小娘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于一个今后将独自在乱世中飘零的弱女子,他感觉他那些就在嘴边的话仿佛有千钧之重。
老者的伤势,在当下这条件之下,已是不治。然而面对着眼前这个小娘子,李延昭又怎忍得将这种对这小娘子来说,无疑是天塌下来的消息告诉她呢?
那小娘子死死攥住李延昭的衣角,泪眼婆娑地望向李延昭的面容,见李延昭屡番欲言又止,她松开了死死拽住李延昭衣角的手,而后抖抖索索地将那只羊头金珠从怀中掏出来,颤抖着递到李延昭面前,哽咽着道:“将军……将军如能与钟叔活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愿以此物相赠,以谢将军。”
小娘子还道是李延昭不愿出手施援,故出此言,惟愿李延昭全力施为,救活钟叔。这不由得使李延昭心中更添苦涩。他伸手轻轻将小娘子捧着羊头金珠的两只手推回,而后蹲下身,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
“小娘子,你家也是从医之家。这老者前胸中刀,脏器受创。我虽有相救之心,却是无能为力……”
李延昭所言非虚。此时这种程度的损伤,会导致气血胸症状,肺脏被刺穿,空气大量涌入肺部,阻塞肺泡,使得肺部无力进行气体转换,加之大量出血,以这个时代的医学程度,完全就是不治身死的结局。
倘若是在后世,李延昭深知,立刻隔绝伤口与空气的接触,而后送往医院急救,输血,尚能有很大几率救活过来。然而在这个年代,放眼四望又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李延昭真是空有一腔学问,却又回天乏术。
眼看老翁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嘴角流出的大量血沫,将他的下巴、脖颈以及前襟的衣物都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色,少女望着李延昭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终是再也忍不住,她托住老人上半身的右手一阵颤抖,而后埋下头,低声的抽泣渐渐变成放开声音的嚎啕大哭。
此时老者的意识与知觉都是渐渐丧失。他抖抖索索地抬起右手,费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抚摸一下那少女的头,手抬到一半,却终究是无力为继。
李延昭屈膝跪下,伸手握住老者的手。眼见这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和旁边扶住他嚎啕大哭的少女,李延昭只觉自己心中一阵发堵。他暗悔自己来得太迟,以至于让这一对老少,此刻在这冰冷的黄土地上,承受人世间最难承受的永别。
眼见这弥留之际,却仍是对这人世充满留恋的老者,李延昭心有不忍,老者的手沁出丝丝冰凉,传递到他的手心中,他望着老者仿佛仍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的双眼,沉声道:“老丈尚且还有何种心愿,晚辈虽是不才,亦愿尽力为老丈了却夙愿。”
老者听闻李延昭所言,眼中现出一抹释然神色。他大张着嘴,喉咙中嗬嗬有声,然而已经无法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徒劳了半天,老者终于放弃了这无用的尝试。他右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李延昭的手,直攥得李延昭的手指骨节都现出血液不畅而引起的苍白之色。而后老者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李延昭,又指了指身侧扶住他嚎啕的那名少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而后,老者的左手落下,充满慈爱地抚摸着哭泣的少女,持续了约莫十息的光景,老者终是支持不住,双眼缓缓阖住,而后头一歪,便再也没了声息。
“钟叔!钟叔!”少女眼见老者气绝,更是声嘶力竭地呼唤起老者的名字来,然而老者已是再无生机,只是临终时的面容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周遭的流民,眼见此景,俱是一副不忍之色。不时有人上前劝慰那名小娘子。然而那小娘子也是悲伤得不能自已。足足在原地抱着老人的尸首,哭了近半个时辰方才作罢。
李延昭早回头寻得牛二壮以及秦大勇两人,请两人去山脚下寻得一林木遮蔽的僻静之处,为老人挖好一个墓**。丁越、崔阳、韩文灿、王强四名会木工的士卒,也是伐来树木,临时为老者现做了一口寿木。
先前犯事的那几人,也早被押到一侧听候发落。李延昭着刘季武拿出纸笔,统计各个宗老里吏治下的人口数量,而后准备上报回郡城,使太守得以据此安排这些难民急需的粮食物资等。
安排完这些事,李延昭待四名木匠做好寿木之后,便令人前去抬上老者,而后去近处寻得溪流,打来水为老者擦洗了一番身体,而后装殓入棺。那小娘子依然止不住心头悲伤,抽噎不止地被李延昭搀扶着,跟着四名抬棺士卒身后,来到山脚处挖好的墓**旁。
四名抬棺士卒用套马索分别吊住棺材的一角,而后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棺木放置到墓**之中,方才解开套马索,小心翼翼地开始填土。
随着一锹一锹的泥土相继盖上棺木,那小娘子早已是泣不成声。哭着哭着,竟然便晕倒在李延昭身旁。李延昭见状赶忙扶住,这小娘子才不至于直挺挺倒地。
温香软玉入怀,李延昭心中却是没有多少旖旎念头。这一世与女性这么近接触尚属首次,他心下措手不及,反而有些慌乱。好在填土的四人专心忙活手中的活计,并未向他这里看来。才使他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
李延昭深恐这时代男女之大防,会使舆论对这小娘子有所不利。于是他所幸躬下身来,背起小娘子,而后对填土四人言道尽快完事,填土完毕便来追赶队伍。四人应了一声,而后李延昭便背着小娘子,自去找寻牵着他马的刘季武去了。
将小娘子放在马背上,李延昭便牵着马缰与刘季武并排而行。只是猝不及防之间,刘季武突然出言问道:“这小娘子家是从医之家,百人长又是如何得知?”
李延昭不料刘季武有此一问,瞬间身形一滞。想了想,终归还是不言及那只羊头金珠为好。于是便淡淡道:“半年前,我等尚在逃难途中之时,你可记得在陇西郡左近,队伍中有几位老人旅途劳顿,罹患疠疫之疾,你我曾同去郡中一间医馆求药之事么?”
刘季武闻言,思虑片刻,便想起此事,言道:“那家掌柜有一小女,医治药方便由她所书,便是这位小娘子了?”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正是这位小娘子。如此算来,她也算是我等的救命恩人,眼见现今景象,她定然无亲无故,孤苦无依。那老者去世前,将她托与我照顾,我等须得约束手下,万不可做出轻薄之举。”
刘季武点点头:“百人长所言极是。待得小娘子醒来之后,我等便问询一番,若是小娘子全无依靠,便须得想法好生安置为妥。”
两人说话间,曹建已是带人从队头跑到队尾,将这支流民队伍的丁口情况统计了个七七八八。而后将汇总过的结果带来拿给李延昭过目。
李延昭接过那几张用泥块写画得密密麻麻的草纸,粗粗一览,曹建登记上的各宗老里吏所上报的人口,竟然足有三四千口之多!
李延昭眼见得这番状况,不由得开始深深为郡府中的辛太守而感到担忧。数量如此众多的流民,若是因缺衣少食而引起什么乱子,绝对是一个难以收拾的局面。
所以当务之急,无非便是急报太守,争取让他尽力调集粮草棉絮等物资备用。待得流民渡河入境之后,再择地安置。
其实如果不想费事安置这批流民的话,李延昭也大可将这批流民引着沿洮水而下,最后再渡大河入晋兴郡。而且晋兴郡本就是张氏首任凉州牧,张轨为了安置关中流民所设置的郡。
然而李延昭深知值此乱世,人口这一资源是多么重要。人口多,就意味着更高的生产力,更便捷的技术革新,更充裕的兵源。出于这种考量,李延昭其实也并不愿放这批流民去往晋兴郡。
想到此处,李延昭唤过牛二壮、韩文灿两人,将誊写了一遍的两份流民人口情况报告分别交给二人,嘱咐牛二壮去往郡府,韩文灿去往大营,且渡河之后应将此间情况报给赵都尉知晓,并请其来援。
二人领命而去,见得他们马蹄扬起的尘土越来越远,李延昭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时分了。
又唤过曹建,嘱其带人去山中猎获一些动物。其余军士便带着流民队伍在附近山谷间择地安营。众人皆是领命而去。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李延昭方才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此前伤势还未痊愈,方才强行引弓射箭,大抵是伤口又因此迸裂了罢。
强忍着手臂处传来的丝丝痛楚和不适,李延昭与士卒们一同选取营地,砍伐木材,搭建窝棚。流民中的青壮,也在各宗老里吏的吩咐下,纷纷取过工具前来帮忙,与军卒们一同搭建这个待会便要栖身的临时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