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半光景,李延昭方才带着两名部下自姑臧返回郡城。回到广武郡地界,三人顾不上休息,风尘仆仆地便去到郡府。李延昭向辛府君报告了此去姑臧的一应情况,并言及张使君针对现今局势所意欲做出的一番布置。
府君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想来张使君向广武郡方向派遣一万精锐,并未曾要求抽调广武郡兵予领兵大将韩璞以协助。想必张使君也是深刻了解广武郡中情况的。这么大个郡,仅仅四千多郡县兵,自保缉盗尚且绰绰有余,但是若要说到攻取陇西河南,则便显得力有不逮了。
太守辛翳坐在案前,听闻李延昭的汇报之后,却是有些忧心忡忡。言道若大军自广武而出,攻取陇西诸境,则粮秣等军资,难免要由广武郡负担一部分。只是今年入境流民众多,若州治再遣一万精锐出征,恐怕广武郡就要闹粮荒了。
之前为了安置为数众多的流民,太守曾下令各县大规模垦荒。如今能够垦荒之地,均已成良田。然而播种夏粮的流民众,须得秋末才得收获。并且为了安定流民人心,郡府已做出今年夏粮免税的决定。
而且夏粮主要作物乃是粟米与菽类。粟米夏播,其产量也只堪堪能够获得春耕的一半左右。菽类乃是以大豆为主的经济作物。虽然也可作食粮,然而其经济价值却是大于实用价值。乃是李延昭为了试产豆油而向府君所建议种植的作物。
辛翳当时听从了李延昭的建议。在郡府以及三县之下,各辟出数百亩地种植菽类作物。并且多数是各郡县中原住民的田地。这便意味着这些作物也是须得缴税给官府的。而且民户若愿意,官府还可从其手中收购这些作物。
如此一来,秋收之后的这些夏粮收获,用于食用的粮食势必又将打个折扣。若大军过境,恐怕真的难以支撑。
一万名凉州精锐,按照每人每日配给两斤粮食计算,这一万人,每日所消耗的粮食便在一百六七十石左右。要知道,广武郡去年全年,结余也不过六千余石粮食。这么一个郡,一年的结余,也不过仅能供养这些出征的军卒支用月余。
虽然今年开垦了诸多荒地,又收纳了众多流民,使得郡中如今的农业生产力已远非去年可比。然而面对如此大阵仗的军事行动,广武郡所能提供的支持依然非常有限。即使李延昭的双季产粮法可行,秋收之后的下一季作物也得明年春季才能进行收获。
如此一来,张使君仓促之下针对严峻的时局所作出的这个用兵决定,从广武郡的角度来看,实是难堪重负。
“府君不必过多忧虑,想来张使君调集军队,制备器械,准备出征的诸多繁杂事务,还需数月光景。今年秋收,很可能使军卒们协助百姓抢收粮食。因此等到大军出征,约莫须在中秋时节了。”李延昭见辛翳愁眉不展,于是便出言劝慰道。
“此次使君动兵,堪称已到凉州生死存亡之节。如此大事,我等怎能不尽心竭力?”辛翳微闭双眼,用两手食指揉着发痛的太阳**。
“韩司马用兵谨慎,从不冒进。因此粮草军械消耗颇巨。使君定然已知其行,韩司马这一路大军,多半乃是采取固守金城之策,不会轻易冒进。我郡的财力,使君必然心中亦有计较,必不会为我郡指派过多负担,使得民怨沸腾。”
李延昭也曾与张茂面对面座谈,因此对于张茂此人的务实,他还是心中有底的。广武郡本就不富,如今接纳众多流民,局势本就极易动荡。张使君若是强行摊派,致使广武不稳,则姑臧州治必然门户洞开。站在他这个高度的决策者,不可能看不到此事之中的利害关系。
辛翳停下了揉着太阳**的手,然后认真地盯着李延昭看了一番,垂下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稍后我便予张使君上表陈情,讲述如今郡内形势,只盼使君能够体察民情,削减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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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姑臧州治内的铁匠作坊,已是纷纷开始赶工打制维修兵器。姑臧周边所驻守的数万凉州精锐,也纷纷遵照张使君的命令,开始频繁的调动与操演。
八月时节,虽然天气仍然炎热,然而凉州境内大大小小的各郡县,却已纷纷组织民户开始抢收秋粮。过不两天,各郡县的郡县兵们,也纷纷加入到这一行列之中。官府组织世兵们收割完毕自家秋粮之后,便令他们集中协助郡县民户抢收秋粮。
李延昭此时便带着一帮骑卒营的弟兄们在永登县属的民户田地中收割麦子。极目望去,满眼都是金黄的麦田,和田间地头或闲适悠然,或认真匆忙的三三两两的身影。
此时虽已入秋,然而太阳却依然毒辣无比。李延昭虽然身着短衫,却依旧是挥汗如雨。他认真地拿着镰刀收割着面前一茬一茬的麦子,收割一把之后,便将麦子放置到身旁的提兜之中,装满之后,自然有妇孺前来提走,再将这些未加工的麦子拿去脱粒,晒干。也许要不多久,这些金灿灿的麦子,便会成为白花花的面粉。
民户家的孩童们无力帮忙,此时却也很认真地跟在收割麦子的军卒身后,也不顾麦秆扎手,一个个认真无比地跟在军卒们身后,细心地一粒一粒捡拾掉在土壤中的麦粒。
李延昭弯着腰不停地收割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此时只觉腰酸腿痛。他拿着镰刀直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跟在他身后捡拾麦粒的那名孩童,此时看到他停下身形,于是也便停下来,抬头望着他,一对清澈见底的眸子,紧紧盯着李延昭,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停下。小孩子衣襟前缝制的布兜之中,已经装了大半兜捡拾的麦粒。显然便是方才跟在抢收麦子的李延昭身后大半天的收获了。
李延昭蹲下身,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小孩子戴着虎头帽的小脑袋,而后温言道:“二狗啊,叔叔割累了。便且让叔叔休息一会再继续割。帮叔叔去买碗凉茶可好?”言罢便将几枚铜钱递到小孩子肉呼呼的小手中。
被李延昭唤作二狗的那小孩子,懵懵懂懂地接过李延昭递过来的那几枚铜钱,而后便看向坐在田埂上理着手中麦子的母亲。
田埂上围坐着一堆妇人,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理着手中的麦子。今年尚算风调雨顺,因此人人面上都是一副欢欣鼓舞之色。妇人看到李延昭逗弄自家的小孩子,面上非但不恼,反而满是一副和煦之色。
之前广武军助流民众垦荒,李延昭这个带队主官的名声便早已在永登县民户之中传开。但凡见过他的流民们,承其恩泽,无不对其交口称赞。此间妇人们,已多知这位方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将领尚未婚配,私下里不少妇人都言及要给李百人将寻一门亲事。
李延昭却是无暇顾及那些妇人家言谈。只是此时看二狗看向他娘,因此也转头,对着那妇人挥挥手,笑了一下,远远便已传来那妇人的呼声:“二狗,小李将军给你什么,你可不能随便拿!”说着便起身,向自家孩子走去。
小孩子此时捏着胖乎乎的小手中几枚铜钱,已是满面委屈地看着自己母亲,而李延昭也是起身歉然道:“方才不才刈麦久矣,此时口中干渴,托二狗帮忙买碗茶汤,娘子勿怪。”
那妇人闻言,满脸堆笑道:“小李将军与我们多有照拂,此时口渴,怎能让将军破费。”言罢从二狗手中拿过那几文铜钱,硬塞到李延昭手中。李延昭却不料她一个妇人,力气却奇大。推让一番,见那妇人态度坚决,只得将那几文铜钱收回。
妇人向李延昭告了声罪,而后便回到那群妇人旁边耳语了几句,于是妇人们便纷纷起身而去。不多时已从家中取来炭火茶水等物,在田埂旁便临时支起了一个茶汤铺。
不多时,那茶汤便被烧开。而后妇人们又纷纷提出家中井里打来的水,与那茶汤兑在一起,本来烧开的茶汤,未过多久就变成凉茶。
完成了此等壮举之后,这群妇人们纷纷去得田间地头,呼喝着帮助她们家中收割秋粮的军卒们前来喝凉茶。一时间,军士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奔向妇人们临时支的那个茶汤铺。那里须臾之间,就变得热闹不已。
李延昭笑呵呵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们,一副渴死鬼托生的猴急样儿。正笑得开心时,二狗娘已捧着一碗凉茶来到了他的面前,双手奉至他面前,道:“小李将军辛苦,奴家家中贫瘠,只得如此淡茶,万望将军勿要嫌弃。”
李延昭双手接过茶汤,而后向那妇人道过谢,便将碗凑到嘴边,一饮而下。
那茶汤虽然叫茶汤,然而经过清凉井水的冲淡,味道早与白水无异。然而口渴至极的李延昭仍然将这碗寡淡茶汤当作琼浆玉露,一口饮尽。将碗递还给妇人后,还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
妇人眼见李延昭模样,微不可见地微笑着,而后拿着碗又打满一碗茶汤,回转而来,复奉给李延昭。
如此往复。李延昭足足干了三大碗茶汤,才抚摸着肚皮谢过妇人盛情款待,而后又返身拿起镰刀,回到田野之中,奋力收割起麦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