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一年,六月末。
陇西之地的争端,已是落下帷幕。陈安围攻南安郡,却遭遇到赵征西将军刘贡的顽强抵抗。未及攻下南安郡,陈安却听闻石武倾尽全力,带兵已杀到自己老巢上邽。
陈安闻报,大惊失色。上邽他经营多年,不管是粮食、军械,还是眷属,皆在上邽城中。如若上邽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陈安失去了作为一个将领最为基本的冷静和判断。他即刻从南安郡撤围,并令大军立即回救上邽。
被陈安压着打了很多天,南安郡中的刘贡此时见陈安撤军,也早知石武将救援南安,因此不失时机地点齐城中兵马,而后便向撤退的陈安发起了冲击。见得陈安所部乱哄哄地从南安无序撤退,石武派出的一支救援南安的千余骑,也配合着南安守军,向陈安部发起了进攻。
由于天色近夜,加上陈安急匆匆地从南安撤军,以及氐羌众糟糕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刘贡出击,陈安部便一触即溃。加之石武派出的部众又在另一侧发起夹击。陈安部遂大溃,部众四散奔逃。
刘贡石武两部,追赶着漫山遍野奔逃的陈安部属。几千人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地驱赶着散乱的十万众。最终刘贡与石武这两部人马,共计砍下了两万的首级。陈安无力约束溃散的氐羌众,上邽也无力救援,遂带领着自己仅存的八千余骑,逃窜至略阳郡。
时至七月初,远在长安的刘曜终于动了,刘赵几乎动员了目前所能动员的一切兵力物资,集兵二十余万,气势汹汹地向着陇西残余的陈安,以及陈安后面,那个庞大却一直不肯降服的隐患杀奔而去。
被刘贡石武围攻的陈安,很快便面临着略阳粮竭的困扰。后又闻报,长安的刘曜亲率二十万大军向陇西杀奔而来。于是身在略阳的陈安坐不住了。
陈安留下部将杨伯支、姜冲儿守城。自己便率领三千精骑,打开略阳城门突围而出。陈安在陇西地界横行十来年,他手下的精锐骑兵仍然是相当强悍。这三千精骑一路突破刘赵的包围圈,向着陇西的山中而去。
留人守城,自行突围,并非陈安抛弃部属,乃是陈安心中清楚,对刘赵来说,他个人的威胁,较之其余为甚。若陈安成功突围,去到山林之中,假以时日,便又可联络那些对匈奴人统治心怀不满的氐羌之众,继续拉起一支大军与刘曜为敌。
因此,较之于攻取略阳,刘曜更希望的,是将陈安本人诛杀。一旦陈安被俘或是伏诛,那么陇西地区松散的氐羌部落,便再也无力与自己对抗。若到那时,刘赵便可将长期游离于其控制之外的陇西之地,纳于自己治下。
一统陇西与关中之后,刘赵自己的生存空间便可以放大。从此之后,便可坐拥更多人口,更多田亩。拥有更为雄厚的财力物力。并且向南可征讨白马氐人杨难敌,向西即使不能一口吞并凉州,也可以凭借大河天险予以据守。向东而出,更可与石勒逐鹿中原,完成匈奴人问鼎天下的霸业!
若陈安一日不除,陇西便一日难安。匈奴刘赵便只能继续据守关中一隅,疲于奔命地应对西边的威胁。
因此刘曜对于除去陈安,心情简直可说是无比迫切。听闻刘贡遣使来报,说陈安已被围困在略阳郡之后,他便遣大将平先领精骑先行,要求务必擒获陈安,或是诛杀之。务必不能使他走脱。
平先抵达略阳不久,仍在后营休息,便闻报说城中一支精锐骑兵越城而出,并突围成功。平先当机立断,认定此人“必陈安也。”于是顾不得休息,连忙领手下精骑上马追击。
陈安见后方来人追击,便手持蛇矛长刀,亲自殿后。陈安甚是悍勇,接近的匈奴骑兵连连被其斩杀。平先见状,心中大急,连忙拍马上前,与陈安战成一团。平先奋不顾身,甚至夺下陈安的蛇矛。谁知天公不作美,突然天降大雨,陈安便借机逃脱。
次日,平安继续搜山。辅军将军呼延青乃是陈安之前所杀呼延寔侄子。因此搜山时候格外卖力。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大雨之中,呼延青发现了陈安所躲藏的地点。
昨日被平先追击并激战一番的陈安部众,除去走散或溃逃者,如今随在陈安左右的,只有约莫数百忠心卫士,且均是疲惫至极。已不堪再战。呼延青遂带领部属冲入山林,一番几乎一面倒的搏杀之后,陈安被呼延青所俘获。
呼延青报仇心切,又担心刘曜为安抚陇西地区的氐羌人而对陈安网开一面,遂将陈安处决。随着陈安兵败,人头落地。这一年来动荡不安的陇西局势,此时总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据守略阳郡的杨伯支,杀掉了姜冲儿献城投降。上邽的宋亭,也杀掉了陈安的相国赵募,献城投降。至此,陇西大局已定,秦州全数落入刘曜手中。
杨、宋二人皆是陇西豪门。然而投降之后,长安城中的刘曜却是强令两家部曲荫户两千余户迁居长安,并以大军四出,限令陇上地区的氐羌部落,每个部落都要送质子至长安。
刘曜的这一举动,使得西晋亡后,就一直动荡不安的陇西局势,终是走上了渐渐安定的道路。
去岁入冬,州治张使君派出使者视察金城郡及附近防务,见韩璞治军有方,防御严整,无懈可击。便动了一丝开疆拓土的心思。于是韩璞令张阆留驻金城,自己曾亲率三千余精锐出击陇西,兵锋直指南安,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韩璞领命抵达南安郡下,却见刘贡并未苦守低矮的南安城墙,而是在城外多处立寨,互为犄角。韩璞又遣哨骑前去侦察,得知刘贡在南安的兵力足有四五千之众。
见势不可为,韩璞只得退军回程。他也曾想起李延昭先前的建议,尽迁陇西地区民户至凉州。然而刘贡见韩璞退军,便领兵杀出。双方小规模交战了数次,各有损伤。由于刘贡步步紧逼,韩璞不得不放弃了强迁民户的打算,大军此次试探,却只有无功而返。
这次出击无甚战果,而且本身行动又略显匆忙,很快,侦骑发回的这封报告,便淹没在浩如烟海般的军报堆中了。然而此时方才收拾掉陈安的刘曜,又记起去岁冬的这一场不愉快来。
由于今年初,张使君看到陇西地区迟迟未见波澜的局势,内心中膨胀着一股开疆拓土的野心。自西平、晋兴二郡出发的部队将老将宋配调回,而派遣宁羌护军阴鉴统领这支南路军,进据桑壁。又抽调韩璞进驻金城的八千精锐,进据冀城,与陇西、南安隔河相望。
刘曜自是不能容忍凉州势力伸到陇西地界来。于是刘赵大军挟大胜陈安的余威,向着凉州这二位大将所占据的陇西地界,席卷而来。
由于韩璞与阴鉴二人,趁着陇西地区的石武、刘贡等主力尽出,围攻陈安之时进据冀城与桑壁。如今除去狄道仍有少量石武部下驻扎之外,陇西地界已足堪让来自凉州的哨骑进行更加深入的侦察了。
七月中旬,随着陈安之乱归于沉寂,凉州派往陇西之地的哨骑,愈发频繁。五十人一队的规模也被降至三十余人的两什一同行动。再一次轮替之后,宋庆便带着三十余人渡河前出,抵达冀城左近进行侦察监视。
抵达冀城,虽已是深入了近两百里。然而继续往东再行一百五十余里,便是阴鉴所占据的桑壁。宋庆领哨骑们仔细观察了一番,冀城城头仍是韩璞的大旗。而往上游行半日之后渡过渭水,再转头又对陇西、南安二郡侦察了一番。明显便可见二郡守备薄弱,如今更是如临大敌,昼间居然都是紧闭城门。
宋庆心中暗自奇怪,却不知如今二郡如此空虚,韩璞却为何是按兵不动。
仔细想了想,宋庆决定还是尽到自己作为哨骑的责任。他拿出一支前不久百人将赠给他的铅笔,又自怀中取出一张草纸,便在道旁的密林中下了马,将草纸垫在马鞍上,将他自己侦察到的陇西、南安二郡情况进行了一番汇总,而后叫过一名骑卒,令其快马送往冀城,交给韩司马。
做完这些之后,宋庆又是上马,领着自己的部属继续东进而去。如今韩、阴二人仿佛孤悬于外,所领又皆是州中精锐。这等局势仿佛是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其势之危,从一开始就已经基本注定。
如若韩、阴二人懂得借势而为,积极一些继续进攻前进,使敌军摸不清虚实,进而大占一番便宜再回师。抑或是退保河南之地,顺手拔除狄道这颗钉子,无疑都是不错的策略。
然而可惜的是,这二位将军都是慎行之辈。手握着为数不少的精锐,却苦守孤城。日后局面如何,尚且真的难说。
念及于此,宋庆便令剩余部属起身换马,继续向桑壁方向前进侦察。本着早完成任务好交差的想法,宋庆便催促部下们一路疾行。
天色入夜,宋庆布好警戒之后,便令骑卒们歇息了三个时辰,待得三个时辰满,骑卒们纷纷被叫醒之时,仍是月朗星稀,他们却已被宋庆强令再次上马,向着桑壁继续奔驰而去。
天色微明,旭日初升之时,大抵正是卯时初刻,宋庆部经过一日多的行军,已是抵达桑壁城西十里处。宋庆亲自登高,遥望远方,却见到他穷尽此生也难以忘怀一幕。
远处二十余里外,桑壁以东的山坳平地处,出现一道壮观的兵线。当中树立的密密麻麻的旗帜,遮天蔽日。这道壮观兵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正向着处于他们西侧的桑壁城坚决前进。
由于距离甚远,宋庆看得不是很真切,然而他几乎可以肯定,那西方汹汹而来的,必然是刘赵大军!
“全体上马!随我走近些看!”宋庆顾不得许多,刚跨上马鞍甫一坐稳,右手已是一鞭子抽到马臀之上,那马立时便加速向西方飞奔起来。
宋庆行至桑壁城不足五里,城头凉州军们略显失措的叫喊声不断传来,犹在耳畔。宋庆随着距离的拉近,终是将眼前的这一幕壮观景象,看了个清清楚楚。
西方十里,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嘶鸣的军马,大军行进时马蹄以及步伐扬起的尘土……合成一幅画卷,震撼着宋庆的感官,也重重敲打着他感到危机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