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陇西将卒的感激,早在李延昭的意料之内。然而如陶恒这般率直地表达出来,也令李延昭始料未及。不过听闻陶恒一番感激之语,李延昭还是回身正色道:“冯将军麾下陇西士卒奋力死战,为我等创造胜机,足以令我等肃然起敬。阵亡的陇西将士,理所应当好生安葬,怎能与敌军共葬?此皆是应有之义,陶百人长不必谢我。”
说完这段正气凛然的话答复陶恒之后,李延昭又是弯下身去,将陇西士卒甄别而出,然后与身旁其余几名士卒合力举到坑边。如此往复不休。陶恒见状,也擦干眼角即将溢出的泪水,亦与自己的部下一同忙碌起来。
这些陇西士卒,久历战阵,本也不畏这等惨烈景象。但是眼见一个个往日熟悉的面孔,现在俱是阵亡,这些将卒面上,亦不乏悲苦之色。然而分葬己方将士的提议,又是凉州军骑将为阵亡袍泽争取来的,因此这些陇西兵将,都是强压下心中悲痛,奋力劳碌起来。
陶恒忙了一会,起身又看那四百来陇西残卒依然是或站或坐在原地,只是神情却惊讶不已。他们没想到,他们自己已经放弃争取的事情,却是有别人来帮他们争取到,因此心中,都有一种不真切感。
直到陶恒在坑中大吼,令他们前去帮忙,那些在原地或坐或站的陇西军残余步卒,才纷纷如梦方醒,起身走向坑边,准备帮忙给这些己方阵亡袍泽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一旁的凉州军卒,见这些陇西兵都站起来向坑边行去,顿感紧张不已,纷纷持刀在手望着他们。然而这些陇西兵却根本不去理他们,只是一路行到那几个巨坑边上,开始协助广武军骑卒们搬运他们袍泽的尸体。
李延昭正在忙碌间,又听到身侧几人纷纷跳入坑中的响动,他奋力地同身边几名部下士卒一道,将手上的一具陇西卒遗体推到坑边之后,回身一看,却出乎意料地发现方才跳入坑中的几人,竟是宋庆、梁思秦、韩连成以及宋部的几名士卒。
“宋兄,你这又是何苦?”李延昭不由得喟叹一声,悠悠道。他深知宋庆这个士族子弟,历来便不喜事事亲历亲为。更何况是下到坑里搬尸体这种苦差事。
往日里,宋庆也甚少亲自垂范。在营中的时候,有什么事一般都是吩咐属下去做。
然而宋庆在自己麾下之后这一年左右光景,也是在渐渐改变。如今,便是连这等苦差事也不再推辞,而是亲身而行,不由得使李延昭感到无比震惊。
“百人将都亲率部属为之,宋某又怎可推诿不前?”宋庆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坑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却是刺激得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李延昭听闻宋庆剖白心迹,亦是微微点头,而后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宋兄了。这等苦差事,也实非一般人所能忍受,宋兄真不愧我凉州年轻子弟中的翘楚。”
宋庆此时神色不豫,坑中尸首所散发出的浓烈血腥气几乎让他停止呼吸。他只得对李延昭点点头示意,而后便弯下腰去,强忍住不适,开始搬动坑中陇西卒的尸体。
然而搬了两三具的样子,宋庆终究是再也忍耐不住,憋着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爬出了坑,而后便疾奔到一旁数十步外的林子旁,扶着树干,腰也痛苦地弯曲起来,宛如一个大虾米。
而后,广武骑卒中的百人长,河西豪首,宋氏子弟宋庆,便哇地一声张开嘴,胃中翻江倒海,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吐特吐起来。
起先还笑新兵的那群军中老卒,此时见一个百人长也越众而出,跑到山林边上大吐特吐,俱是申请尴尬地闭上了嘴。而宋庆部下的骑卒们,见得自己百人长扶着树大吐特吐的囧样,也是集体沉默起来,颇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无地自容之感……
经过李延昭部下与陇西残卒们一个多时辰的努力,几个巨坑中的陇西士卒遗体,已是被如数搬出,在坑边摆放得密密麻麻。
对于这些陇西卒的遗体如何处理,征求过陇西残卒中目前职位最高的陶恒,以及其余几位将佐的意见时,众人一致决定在靠近金城郡的地方再挖一坑,而后将这些昔日袍泽集体安葬。
李延昭见众人意愿皆是如此,也只得答应。他随后前去向韩宁请求从大营调拨数十辆推车。韩宁见李延昭如今竟真的亲历亲为,将陇西卒皆由大坑之中抬出来与赵军分葬,便也只得默认了他的这一行为。
随后,李延昭分出半数部属,前去大营中调用推车,另一半部属将只剩余赵军遗骸的数个巨坑填上。各什伍中,都是抽出一名机灵士卒,前去堆放凉州兵遗体的地方,对营中阵亡袍泽遗体进行辨认。
依李延昭的想法,这些阵亡的广武骑卒必须荣归故土,然后葬于忠烈祠左近,阵亡者不论将佐,其牌位皆进忠烈祠中,以供后人凭吊。也借由此来提升这些军卒们,对于保卫家园的荣誉感以及归属感。
广武骑营的军卒们,此时皆是在各自将佐的调度安排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自己手头的各项工作。没用多久,那数个巨坑已是填土完毕,自大营调用推车的那数十军卒,也是排着整齐的队形推车返回至此。
随着李延昭的一声令下,集中放置的陇西卒遗体,已是纷纷在士卒们合力之下,被搬运上推车。而后这些推车便向着金城郡方向而去。在郡城外,骑卒们已是选好一块不适宜作耕田的荒地,作为陇西卒们的集体墓地。
数十辆推车来往数趟,终是将这些陇西卒运送完毕。在去往墓地的路上,李延昭嘱咐几名陇西将佐,务必将这些阵亡的陇西将卒姓名记下来。陇西将佐闻言,却是多有不解。
此战陇西将卒的伤亡,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由于被赵军占据优势分割包围,阵亡者还要远远大于伤者。有不少重伤者,便是在李延昭率部前出偷营的时候气绝而亡。如此庞大的数量,若要将其姓名等一一记录下来,却绝非一件易事。即使凭借这些活下来的士卒口述记忆,也难免会出现错漏。
这位广武骑将却令他们做这件出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有何用意,也是令他们此时如坠云雾里。然而李延昭接下来的话,却是打消了他们对此的疑虑:“此战阵亡陇西将士,皆乃忠义。李某想将他们牌位请进我郡祠堂,年年清明有人祭拜。使忠烈之人,在九泉之下,亦能含笑瞑目。”
闻言之后,一干陇西将卒皆是动容,纷纷表示自己会召集属下,尽力将这些义士之名,记录完毕再交给李延昭。
清理战场的工作已接近尾声,陇西卒们的合葬墓也是填完土,树立了起来。用作报功的赵军首级,也被集中堆放。各部伤亡报告,业已统计完毕。
韩宁望着不远处堆放成一座小山的赵军首级,连连打着呵欠听着牛车前属下将佐的报告。
“此战计斩赵军首级一千一百六十三颗,无俘虏。我军阵亡计二百八十一人。重伤九十六人,轻伤三百零七人,缴获赵军枪戟七百余杆,刀剑一千余把,圆牌四百余面,其余军资无算。”
韩宁看着仍在前方穿梭着,而后装上自己袍泽遗体往北岸方向而去的广武骑卒,神色惫懒地伸了个懒腰,而后下令道:“带上阵亡士卒遗体与伤者,全军返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