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草长莺飞。即使在大河以北的凉州,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苏抚此番卸去衣甲,只着一身绸缎长衫,便优哉游哉地向着令居县城缓行而来。
李延炤正在县城外看那些新选的骑卒们操演,这些骑卒们操练成果也是至为显着,如今不管射术还是马战,较之起初都已大有改观。虽说是距离李延炤心目中“精锐”的标准还相去甚远,不过若是说胜任马匪的角色,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工坊中也特意打造了一批看起来粗陋不堪的武器。灌钢之法投入使用之后,生产普通兵器的效率也是大大提高。十几名工匠通力合作之下,生产供这些骑卒们使用的简易刀剑枪矛,加上一批双翼箭镞,也不过费去不到两月的光景。陶恒在李延炤的命令之下,也前去营中点验过这批兵器。又从库中抽调了一些三翼箭镞掺杂其中,使得这些骑卒使用的箭矢更显繁杂。
这批武器,也被分发到骑卒们的手中。并替换掉了他们原本装备的那些武器。一切紧锣密鼓的筹谋,都在默默进行之中。
苏抚缓行至营外,便下马向守门军士递上自己的名牒,求见李延炤。军士去了片刻便引着李延炤回到营门前。李延炤大步行出,边走边感叹道:“还是你老兄自在。这等时候了,还是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苏抚闻言,哈哈大笑了两声,而后指了指身后两名随从手中酒菜,对李延炤道:“我且来寻司马共谋一醉。不知司马意下如何?”
李延炤满脸堆笑,拍着苏抚的肩膀道:“欢迎,欢迎。苏百人将前来,李某求之不得。”言罢扬起左手,指向通往县府的路径,苏抚便引着两名随从,一路随行。李延炤与苏抚二人在路上谈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而他们内心之中,对于此次会谈的目的早就心知肚明。
李延炤自到县府之后,也未及给自己置办宅院。先前一直住在县府之中,但随着工坊的落成,加之辛彦又到县中赴任,他便将自己一些私人物品都搬到营中。不过县府之中仍是有数间空置的厢房。二人便挑了一间厢房,对坐而饮。
酒过三巡,苏抚与李延炤之间的话题,便也逐渐转移到了开春将要进行的诸多事务之上。苏抚言及曹建不日便将调至县府。却也令李延炤心中微微泛起波澜。
如今县兵之中,各级将佐皆已任命完毕,曹建若是调回,李延炤一时间还真不知要将他放在何种位置上。若是给他派个闲差,又浪费了他一身好武艺和杰出的军事指挥才能。不过倘若撤换掉旁人,给曹建授一个带兵的实职,又生恐引起非议。这支骑卒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前往陇西,临阵换将,让兵将之间缺少磨合和相处的机会,也是兵家大忌。
李延炤斟酌了一番措辞,而后向苏抚开口道:“曹建弓马娴熟,精于骑射。兼之排兵布阵,俱是不可多得之才。而如今苏兄所领广武军骑卒,多是原先曹建麾下,若能得曹建统率,则如臂指使。不妨此次前往陇西,苏兄便留曹建在你帐下为一军将。日后归建,再将其调任我部?”
苏抚听闻李延炤所言,哈哈大笑道:“曹建实乃不可多得之才。既然李兄愿将其暂归我麾下,我便却之不恭了。日后自陇西返回,我自然将曹建给你送来……”
李延炤见苏抚一口应承下来,也是微笑道:“曹建在苏兄麾下,必能一展抱负。苏兄既然答应此事,我便也放心了。不过日后两部同往陇西,还得多多照拂,同进同退。我已遣了数名探子前往陇西。若有敌情,必告知苏兄,请苏兄放心。”
苏抚望着李延炤,一副胸有成竹表情。他早先在关中经略坞堡,又怎能不知哨骑探子的重要性。他端起碗将碗中酒水一扫而空,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摞麻纸,道:“先前我已遣出探子哨骑,前往陇西榆中、浩亹、白土、狄道、桑壁、冀城,乃至于陇西、南安等地。探得敌军情况,已俱在此。李兄不妨一观,而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延炤听闻苏抚之言,心中顿生惊奇。他并未想到,苏抚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已经组建出了这样一个由探子和哨骑构成的情报网。却没成想,苏抚相对于他,具有更为出色的优势,那便是他麾下忠心耿耿的部曲家兵。
苏抚所派遣的探子,也俱是由这些部曲家兵等充任。这些人基本都是他尚在关中时候就跟随他家的老人,忠诚毋庸置疑。而且在关中之地,便早已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说道侦骑与刺探情报,派出去的这些人可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李延炤仓促之间征募囚犯充当探子,虽然他手中也拿捏着这些人的命门,不过对于刺探情报一道,也只能说是生手。等这些人成长起来,可能还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前期他们所汇报回来的情况,也只能仅仅作为一个参考。
就从这一点上,李延炤开始深深感到自己现今所能掌握的力量,相对于这些士族门阀来说还是太过微弱。毕竟还是得需一个长久积累的过程。他拿着苏抚递过来的厚厚的麻纸,翻看起来。只见上面甚至画着每一座城池,以及城池中军力的布置图!越看下去,他便越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仅凭现在拿到手的这些情报的详细程度,李延炤便已是感到非常满意。知悉了每一城的城防情况和兵力布置,便可以划定大致的盯梢和进攻目标。等到这些探子再传来各郡县城中运输钱粮的情报,他们便可以根据情报来决定何时出击,如何出击等细节化的问题。
手握着这些珍贵的情报,李延炤又反复看了一番,将麻纸上的这些情况都大致记在了心中,而后笑呵呵地将麻纸递还给苏抚,道:“苏百人将庙算在先,我等足不出户,已对敌情了如指掌。倘若得手,苏百人将功不可没啊……”
在细细看过这些情报之后,李延炤心中对于此事的把握已经提升到了七八分。去年中,凉州与刘赵和议。如今他们私底下所筹谋的这件事,刘赵在明,而他们在暗,加上有如此详尽的情报支持,成功率已是大大提升……
而在路线问题上,目前尚不能完成独立情报搜集的李延炤建议两部配合默契,共同行动。而有完备情报支持的苏抚则不然。他更倾向于两边分头行动,相互配合,遍地开花。从而使刘赵首尾不能兼顾,进而通过高度灵活的战术战法,对预定的包括运输队、敌方小股哨骑等目标进行不间断打击。从而牢牢将陇西地域的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并且让这些胡人和他们手下的狗腿子闻匪色变……
两人出现分歧,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各让一步,苏抚同意李延炤派驻联络员在其军中。并且允诺若是收到情报,便第一时间派遣联络员联络李延炤所部。而条件仍是让李延炤带着他麾下的令居县骑卒另辟目标。
虽然不能合兵一处让李延炤略感失望,不过既然能与苏抚分享情报的话,倒也还算是不错。于是便当即拍板,同意此提议。
见李延炤同意,苏抚也是长出一口气。其实对他来说,倒未必是必须得分头行动。只是他本人不大看得上令居县那些士卒的战斗力。因此才执意要率广武军骑卒单独行动。只是苏抚却忽略了一点。这支广武骑卒,究竟又是谁训练出来的。
建兴十二年二月初七,经过一整个冬天里紧锣密鼓的筹备,凉州广武郡与郡下令居县,分别行出一支百余人规模的骑卒,自驰道各自向南,渡过大河,便隐没在陇西青翠的山林之中。
这两部骑卒分头行动,不过配属却是出奇地一致:每名骑卒双马,一匹骑乘,另一匹驮运干粮铺盖等物资。而骑卒们人人只着皮甲,腰悬弓刀。除此之外,每人还都配了一杆外观稍显粗陋的长枪。
然而这些乍一看显得粗陋不堪的长枪,枪头都是两地工坊之中工匠们精心打造而成。每杆长枪的枪尖,都在阳光照射之下发出择人而噬的寒芒。
苏抚率部出了州境,越过金城之后,便引众直往东去。距金城郡不远的浩亹县之中,驻扎着约一千赵军步卒,还有一个赵军骑兵百人队。显然刘赵虽然与凉州和议,不过对于凉州仍然不乏防范。浩亹周边对于苏抚来说,便已经打上了禁区的烙印。若是在浩亹附近袭击敌军运输队,引得这百余赵军骑卒来援,即使能胜,也必然是惨胜。
苏抚干这种劫财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因此对于注定要亏本的买卖,当然坚决不做。因此广武骑卒们随着苏抚穿越山中谷地,直向东侧榆中而去。
榆中离金城足有百里以上。先期传回来的情报之中,榆中驻军虽然也是过千,不过却并没有成建制的赵军骑卒在此驻扎。这也是苏抚决心选定榆中附近来下手的重要缘由。
探子之前传回的情报显示,每季开端,各县都要向郡中押送钱粮。如今陇西之地具体的治权基本掌握在氐羌部族首领和一部分当地豪族手中。每季上交押运的钱粮,也多半是这些人在治下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忠心,并讨好那些匈奴人派遣来的郡守等人。对于这些不义之财,苏抚劫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反而在筹谋这件事之时,隐隐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派出的探子很快与苏抚取得了联络。并递送了一个重要情况:自榆中前往陇西郡的本季钱粮,早已在陆续装车,很可能就在近几日起运。
苏抚拿出一幅地图,在上面细细地观察筹划着。榆中通往陇西郡,其中路途遥远,多数仍是山间谷地。更适合于让步兵设伏,而不怎么利于骑兵的冲锋和机动。
苏抚右手指着地图上画出的一条条蜿蜒的曲线。那些都是可以容车队通行的山间谷地。他细细看着,不是咂摸一下嘴巴,而后一条一条地梳理着,寻找着可以令他们这些骑卒藏身设伏的地点。
沿着一条曲线慢慢移动着,苏抚的右手食指终于在地图上的某一点停顿下来。他看着穿过此处的一条山涧以及山涧两侧相对平坦的地域,忽然之间,便计上心来。
那一处他选定的伏击地点,距离榆中县也已超过百里。而至今为止,他派去榆中的探子仍未传出运输队出发的信号。他便也只能在自己的设想之中一遍遍地设定伏击敌军的情节。并且针对敌军可能走不同的谷地,又设想了几种替补方案。不过前期行动已基本确定:将他麾下这些骑卒们分成两部,待榆中城内的探子发出情报之后,便留一部尾随监视敌军运输队,而另一部分,便昼夜兼程,赶往预定的伏击地点。
倘若敌军走上不同的谷地,便由监视他们的那部骑卒飞马驰报。而后苏抚再令手下们去往敌军必经之路上继续设伏。
苏抚在自己反复规划的计划之中度过两日光景。第三日,潜伏在榆中城内的探子传来情报:城中钱粮装车已毕,正准备启运。
得报后的苏抚兴奋不已,立即便派出十余名哨骑,前往监视榆中四门,嘱咐他们看到任何车队,便前来报告。
随着榆中城门大开,一辆辆装载着财货粮米的畜力车,排着整齐的队形,陆陆续续驶出榆中南门。榆中城外数里的山梁上,一名哨骑见之,便立即起身,向着身后的密林之中奔去。
苏抚得到消息,便登山眺望,果见一支蜿蜒数里的车队,已经行上自榆中南去的路途。苏抚一边数着这支车队中车的数量,一边兴奋无比地吩咐传令兵传令下去,让各部按照事先议定好的职责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