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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州治返回县府后,李延炤足足有近月光景未出过远门。只是日常性地在营中督促将卒操练。对于那百多名铁甲锐卒,如今的操练更加严格,简直可说是惨无人道。穿着一百二三十斤的铁甲不说,还得戴着配重用的铅饼或者铁饼,拿着刀奔跑数十里,接下来是翻山。每天的运动量较之先前,几乎是成倍增长。士卒们怨声载道,连喊吃不消。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就是,这个营中百多名士卒,参与操练的人数一天少过一天。

李延炤对这些事情都是心中有数。等次日大队步卒全副武装外出操练之后,李延炤方才换了一身铁甲,用面具罩住脸,优哉游哉地晃荡去了那百来号铁甲锐卒驻扎的营房。

一路之上静悄悄的,时不时遇到在营中巡哨的士卒,也皆是将他当做战锋营中锐卒。一时也无人敢来找他的麻烦。毕竟如今战锋营中这些锐卒在军中的地位不可谓不超然。其一是待遇好,其二,经过精选以及长久以来严格得几近残酷的操练,这些士卒个个武力强悍。便是营中寻常士卒三五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用说那些从流民中征募而来,如今几近于苦工的辅兵们了。

虽然李延炤自己武力也是颇为强悍,不过现在若是让他自营中挑选一名士卒并与之对打,李延炤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赢。这便是给这些士卒们这种严格残酷的操练所收到的成效。

转过一圈静谧的营地,李延炤便来到营地最东南侧的一角。那些步卒的营房便集中于此。李延炤看到大门紧闭,便轻轻上前,躬身在门口听了起来。不听则已,一听之下,他的神色便立即严峻起来。

只听在最大那间屋里,传出来虽被刻意压制,却依然显得兴奋不已的喊叫声。李延炤只依稀听得一阵阵“卢、卢”之声。再细听之下,方才的“卢、卢”喊声已消失,代之以几人的一番大笑。

耳边传来如此放肆笑声,李延炤怒从心起,已是飞起一脚踹向那紧闭着的屋门。随着“咣”的一声巨响,那屋门却只是摇晃了一番,并未应声而开。李延炤知是内里之人将门反锁起来,心中更加恼怒不已。稍稍运劲,力量更大的一脚又是随之而去。

门内的门闩方才被猛踹一脚,已是有所松动,李延炤紧接着的这一脚,更是将固定门闩的木槽踹烂。木门不堪猛踹,已是随之凹下去一块。李延炤大步踏进屋中,身上甲叶哗哗作响。再看屋中,众人已皆是作鸟兽散,各自奔回床铺之间,拿起铺盖正要装模作样地躺倒装病。而摆在屋中的桌案旁,正有两名士卒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棋盘,正要向通铺下面塞。忽闻门被踹开,吃一惊之余,纷纷看向门口。

待看清入内之人一身铁甲,戴着铁面罩,屋中之人登时长出一口气。通铺上有个粗壮军汉登时坐起,指着门口的李延炤便勃然作色曰:“哪的鸟杀才!”

李延炤转头冷冷看向通铺之上,而后迈步行了过去,屋内一干士卒却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略带惊愕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李延炤行至近前,一手伸出,将通铺上那名粗壮军汉一把拽下床铺。那军汉一屁股坐到地上,神色恼怒,也顾不得细问来人是谁,站起来便是一拳挥出,直奔李延炤的面门而去。

李延炤没想到这些士卒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动手。加之那名士卒虽然体型粗壮,然而动作却至为敏捷。反应过来之后,那一拳却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所戴的铁面之上。李延炤一个趔趄便后退几步,仰头去看,那名粗壮军汉面上露出一抹狞笑,抽身而上,右手已经再次攥拳,便要向他继续轰出。

李延炤双腿一紧,稳住身形之后,不闪不避,两手已皆是握拳,而后迎着那名粗壮军汉,双拳已是一同击出。一眨眼的工夫,两人的拳已是对撞在了一起。空气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还有几分依稀可辨的细微“咔嚓”声。不由得令在场的诸位士卒心中都是一紧。

众人仰头向着方才那地方望去,见两人虽已是分开,不过拳对拳硬碰硬的一击,已是让那位粗壮军汉额头上隐隐冒出冷汗。他的右拳也已经缩起,拳面不断地在身着的短衫下摆上摩擦着。虽然并未喊痛,不过扭曲的表情已是无声地说明了此刻他所忍受的痛苦。

另一面,全身铁甲的李延炤,在这次拳对拳的硬碰硬中也没能讨得了好。虽然他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又戴着铁质面具,令旁边士卒们谁也不能看到他因痛苦而深深皱起的眉头,以及脸上颤抖的肌肉。不过方才那结结实实的一下,着实令他感到有些吃不消。

那粗壮军汉将拳面在短衫下摆上摩挲了半天。待到疼痛稍缓,看到对面一身铁甲的对手并未再动,他便冷哼一声,而后问道:“你是谁?军中规矩你是不懂,还是皮痒欠揍了?”

李延炤双眼眯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粗壮军汉。鼻腔中却已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淡淡道:“操练时间,尔等装作伤病,在营中博戏。却不知按军律,该当何罪?”

李延炤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便仿佛突然凝固了一样,屋中再也无人出声。那粗壮军汉面庞上的肌肉也随之扭曲了起来。他死死地瞪着李延炤,面目一会狰狞,一会犹疑。不过也只短短几息光景,他便仿佛做出决断一般,平静下来。

李延炤只见那粗壮军汉面上开始浮现出一抹笑意,而他的右手,却已是悄悄向一旁床铺上放置着的一柄刀伸去。他淡淡地说道:“既然这样,我等便不能留你了!”

言罢,空气中寒光一闪而过,那军汉已是抽出了床铺上的那柄环首刀,用尽全力将刀收在腰间,而后疾奔着便向李延炤身前冲来,手中的刀随之便飞速刺出,刀尖直指李延炤胸口护心镜罩不到的一侧甲叶而来。

虽然身披铁甲,但是李延炤心中却是无比清楚,若是被刺中,那些甲叶并不能抵御刀尖的刺入。而这个时代,胸腔破裂,与外界空气接触,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像当初倪从筠的那位老仆一样,引发气血胸症状。即使他身体条件要强悍一些,然而仍是免不了不治身死的结局。

电光火石之间,见到那刀已刺到身前,李延炤再去拔刀已是不及。连忙飞退一部,右手迅速握上了刺来的那柄刀。握上刀的同时,不顾刀刃割裂着他的手掌,李延炤沉声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那粗壮军汉正欲发力将那柄刀继续向前推,刺入李延炤的胸膛。然而此时听他发问,那军汉也是一惊,手中的力道便放松下来。

“现在,你触犯的军律中还须加上一条:‘不听约束,袭击主将’。”李延炤忍着手掌处传来的剧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比:“你这大刑之罪也是跑不掉了。”

“别抱有任何侥幸,别忘记你家中亲人!”李延炤紧握着刀的右手,已是渐趋麻木。随着那名粗壮军汉的神情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懊恼。李延炤借机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士卒手中刀夺了下来。

李延炤松开麻木的右手,以左手紧握刀柄,而后用力向地面一掷。随着刀身与地面接触所产生的清脆闷响,李延炤用左手,缓缓揭开脸上所戴的铁面具。

当看到他的面容之后,屋中的这十来人,俱是魂不附体。纷纷跪倒在地,连声告饶。只有方才与他较劲的那名粗壮军汉,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李……李司马……”那粗壮军汉口中喃喃念叨着,双膝一软,也已经跪倒在地,神情木然地呆跪了半天,随后却像个孩童一样,竟掩面而泣起来。

“我在曹司马处,等着尔等前来领罚!”李延炤说完这句话,便大步行出这间屋子。他右手手掌中不断流出的血,顺着他的脚步滴落到地上,形成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一直开始向着门外延伸过去……

“我等罪名,究竟该当如何?”目送着李延炤走远,屋中开始有人小声问道。

“我等假作伤病,却留营博戏,按律,按律……”

“按律什么?你倒是说啊!”其中一人耐不住心中急躁,大声吼道。

“按律当斩!”此言一出,屋中人已俱是面如土色。

李延炤返回自己屋中,坐下细细端详着手掌上的伤口。先前握着刀的时候用力过猛,整个手掌都几乎被切开。此刻坐下之后,那种钻心的剧痛一阵一阵传来,令他感到分外难受。他走到一旁,用左手拉开柜门,从一旁的柜中取出金疮药、裹伤布等物。然后坐到几案前,不顾仍在不断滴落的血在几案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潭,他将金疮药敷上,而后静置了片刻。血却依然不断涌出,将撒在上面的药粉都浸成触目惊心的深褐色。

李延炤反复撒了几次药粉,直到手掌上的药粉都已凝结,方才缓缓裹上布条。裹布条的过程中,牵动伤口的锥心剧痛使得他数番皱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着,显然痛苦至极。

匆匆裹好伤口之后,他又歇息了片刻,方才用左手拿过一块巾帕,将几案上积存的血迹抹干净,而后起身向外走去。如今担任别部司马的正是曹建。他倒也不怕那几名士卒胆敢拒捕逃脱。正如他方才提醒那名粗壮军汉的话语:“别抱有任何侥幸,别忘记你家中亲人!”

即便有士卒立刻出逃,那些骑卒也不是吃素的。两条腿又怎能跑得过四条腿!

到达曹建所居房外,一队路过的巡哨士卒见到李延炤,急忙行礼。李延炤唤过带队的一名官佐,嘱咐他派人前去通知营门值守士卒,从现在起,营中只进不出。以防上午被他抓了现行的那些士卒们当真破釜沉舟,铁了心出逃。

布置完毕之后,李延炤敲门入内,却见曹建屋中,已是跪倒一大片人。他走上前去,凝神细看,却正是被他抓了现行的那些士卒。

曹建看到李延炤入内,连忙起身相迎。李延炤摆摆手,而后自顾自走到一旁书吏边上坐下。书吏面前正摆着一摞纸,记录着曹建审问这些犯律军卒的过程。

审问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面色越来越严峻的曹建,很快明确了这些人的犯律事实。由于是被主将李延炤抓了现行,这些人也未敢有丝毫隐瞒,事实很快便一五一十地落在了书吏用来记录的草纸上。

“来人!”随着曹建的厉声断喝,门外进来两名值守士卒,抱拳待命。

“将这些人押至马厩旁待斩!”曹建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屋中跪倒一片的军卒们,语气森然。值守士卒领命,转身便出门去召唤了一队巡哨士卒,将屋中跪着的这十几人纷纷押向门外。

在书吏旁坐着的李延炤起身,问曹建道:“曹司马,将这十几人分别看押一日,待我前去审问一番之后,再行发落可否?”

曹建闻言,却是微微错愕一番,随后细细思量片刻,便抱拳微微躬身:“听凭司马发落。”

言罢,曹建转头,对着那些押送士卒言道:“将这十几人押往营中地牢,严加看管。地牢守卫由骑营接替。若是在骑营接防之前跑了一人,我便惟你们押送者是问!”

一声令下,那些押送士卒们纷纷噤若寒蝉。领头的什长急忙抱拳躬身行礼,而后便向着屋外走去。曹建起身,目光平视着李延炤,充满一种探询的意味。

李延炤等待那些押送士卒皆行至屋外,方才起身来到曹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让你将这些人分别关押,正是我觉得其中有人可用……”

曹建闻言,惊愕地抬起头,却正迎上李延炤坚定无比的眼神。他默然半晌,问道:“司马想做什么?”

“我要……选几个探子!”李延炤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不过语调却是无比坚决。

望着曹建疑惑的目光,李延炤扭头面向他,悠悠叹道:“知之非艰,行之尤难!涉及兵事,便得首重探子!而任用探子,则必摒弃常例。不论何人,只要其适合做探子,便得任用!”

曹建望着几案上的一只陶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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