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之中,那些透亮的火把,便成为了营墙上的弩手最好的射击靶子。密密麻麻的几百支箭矢纷纷呼啸着射入那些追击的赵军步卒身体,噗噗的箭矢入肉声不断传来,经过短暂的茫然之后,那些赵军步卒随即便意识到了那些箭矢的来历,纷纷喊叫着向营垒这一侧举起手中盾牌。有几个聪明人将火把丢到地上踩灭。然而第二波箭雨已是呼啸而至。
这些赵军步卒冲入射程之内,而周兴并未第一时间下令放箭,正是想将他们放近一些。急促之间,这些敌军步卒也无法攻上营垒。己方这些弩手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将弩箭发射到他们头上,直到他们觉悟之后,返身逃出这一段宛如修罗场的射程。
在连番箭雨急袭之下,对面那些敌军步卒已经放弃了追杀溃逃的凉州兵。他们纷纷返身,或举盾,或找掩蔽,或转身向后奔逃而去,只想尽快逃出这片弩箭雨覆盖的区域。然而在周兴的精心算计之下,这一片区域,又哪里是那么好逃出去的?一千余人的赵军步卒,此时在这种情形之下,已是自乱阵脚。不少人冲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而其余人则在带头的将佐指挥下,向着营垒发起了试探性的冲击。
那些凉州兵卒们绝处逢生,此刻逃脱了赵军魔爪,再望向立于河畔的那座营垒,却显得那般高大伟岸。他们纷纷欢呼起来,不少人喜极而泣,紧紧抓住身旁袍泽的衣袖,泣不成声。
站在望楼上的李延炤,将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之前总是听闻凉州的将领们言及氐羌之众时候,一脸鄙夷和不以为然。他虽然遵循着不轻敌的观念,对这些敌人也不乏重视。不过数番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却是无时不在提醒着他,这些氐羌人的战斗力,却是堪忧。
就如同今日这般。但凡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面对这样的箭雨急袭时候,即便不能完全正确的应对,也决然不会如同眼下这些氐羌人一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打乱撞。此时见那些步卒的带头将佐,居然下令他们前来尝试攻击自己这座营垒,简直是愚不可及!且不说他们如今又没有专门攻城用的云梯,如何攀爬营墙。单单是自己所部所挖掘的那条深半丈宽一丈的壕沟,便已足够让他们填上不少人命。
赵军步卒的第一次攻击毫无章法地匆匆发起。那一群氐羌步卒各自举着盾,发一声喊便直直向着营垒冲来。营墙上的弩手们再一次上好弦,齐齐射出手中的弩箭。如今弩箭的打击威力较之最初几轮,效果已是大大减弱。不过仍然能对这些队形散乱的氐羌乌合之众造成一定的杀伤。
借着那些赵军步卒仍然零星举着的火把的火光,李延炤看到他们冲到壕沟旁边的时候,集体犹豫了一下。不过随着身后将佐们的喝令传来,前排的士卒们还是犹犹豫豫地跳入壕沟之中。这一下无疑大大减缓了步卒们前进的速度。在周兴的号令之下,营墙上的弩手们纷纷将手中弩机瞄准了壕沟的两侧边缘。如此一来,跳下去与爬上来这两个严重迟滞速度的环节,便给那些赵军步卒们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营墙上的弩手们几乎都不用瞄准,将上好弦的弩机扣动,射出弩箭,壕沟两边便立刻有敌军中箭而倒。随着时间的流逝,壕沟两边的氐羌步卒伤亡愈发惨重。指挥这支步卒的将领,心中也是愈来愈不甘心。然而望着高高的营墙,及营墙上仍然不断地发射出来的弩箭,还有弩箭划破空气所发出的那种凄厉呼啸,一齐渐渐地摧毁着他的心防。
随着心防崩溃的赵军将领高声喝令撤退,这支半夜前来的不速之客们纷纷转身,没命地向来路奔逃而回。借着这个机会,营墙上的弩手们又是毫不客气地收了一波人头。
夜重归于平静。然而营墙上的周兴却苦笑着望着已有些微亮的天色,而后下令老营士卒们前去营外打扫战场,割取敌首以为军功,埋葬敌尸,收回箭矢。毕竟如今后勤接济困难。若是有条件回收那些射出去的箭矢,还是要再利用的。
李延炤派出数名骑卒,引导滞留在河滩上观战的那些凉州军残卒渡河继续北撤。这些人自己逃得了性命,便似乎忘记了被人追杀的那狼狈相,纷纷站在河滩上看起大戏来,还时不时地替营中士卒呐喊助威,听到李延炤的耳中,都觉得可笑不已。然而自己来此的目的,也正是要掩护他们安然撤回。便只能派出骑卒,将他们礼送出境。
打扫完战场,各部又稍作歇息,李延炤便召来诸将军议,对当下的处境做了各种分析。结合清晨返回的哨骑回馈的情况来看,距营垒二十余里外,赵军已经有不少部众放弃了对凉州残军的追杀,转而集结起兵力来。
这个时候,赵军在这个敏感地点集结兵力,李延炤认为所图无非有二,或攻营垒,拔掉这个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或是攻取金城,作为他们的前进基地。今日的金城也远非建兴十一年时候的那个金城了。如今城中大抵也只有两千多残兵败卒。而河北也没有了十一年的那座大营。
然而金城若是陷落,他们所筑的这座营垒,也就成了孤悬于外的死地。背靠大河,若是被数倍兵力的赵军围攻,就算自己麾下的士卒再强悍能战,崩溃也就是早晚之局。
情报方面仍然是有所缺陷。李延炤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又加派了一支骑卒,前去侦察二十里外的那支集结赵军的部署。他首先想要确定那支敌军的人数以及实力,才能对下一步的策略做出一个准确的决断。
军议完毕之后,昨日黄昏派去金城联络的那名哨骑终于归营。在听取了这名哨骑的汇报之后,李延炤心中又是蓦地一沉。情况较之自己所预计的更不乐观。张阆返回金城时候,所率部下又遭到了虏骑的一通追杀。折损过半。如今金城郡中兵力,尚且不足二千。虽然城高池深,不过兵力不足之下,面对虏贼强大的攻势,陷落也就是早晚的事。
中午时分,派出侦察城南敌军动向的哨骑也相继返回。以他们所提供的情况来看,如今在城南二十余里外集结的敌军,数量已达四千,并且仍然在壮大之中。领军将领不知是谁,不过这些哨骑注意到,这支敌军之中,有不少于一千的匈奴骑兵存在。
李延炤拿出地图,边审视着这张已被修正过的地图,便回忆着自己在营中所做的那个大沙盘。可惜那沙盘经不起沿途颠簸,否则若是能搬来这里,所看到的事情无疑要直观许多。反复回忆之下,李延炤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反复敲打着,却有些犹豫不决。
周兴与陶恒凑近李延炤,却见李延炤手指点着自金城往东南去的一处山口。那山口再向南十几里,便是哨骑所探赵军的聚集之地。而这处山口,也是唯一一处可以利用地利阻挡赵军的地方了。
令李延炤所踌躇不决的,却是此地之侧,有一条山中谷道可以绕过山口。他所虑便是万一对方派出奇兵,绕过这条谷道,突袭己方营地的话,那势必会使己方进退失据。一个不好便是完败之局。甚至会比在沃干岭遭遇失败的那些凉州精锐的下场还要惨。
李延炤并非不渴望胜利。然而他却不能冒这样的险。处于将帅的位置之上,自己的任何决定,所关系到的,都不再仅仅是一人之荣辱,一人之生死。一旦决策失误,将会有千千万万的士卒为自己的错误决策而丧命。而自己在这之后,又将如何去面对这些丧命的士卒家中父母亲人呢?
“司马所虑为何?”在一旁立着的陶恒,却是凑近李延炤,问道。
“陶百人长,此处莫不是有一条山中谷地,可以绕过两侧山口?我本欲在此处两座山口之间借地利之便以阻赵军,却想到这点,故而踌躇不已。”
“司马不知,此处山谷虽可绕行而过,但路途颇远,不下二十里。且路险难行之至。卑下以为,我等可出百余名兵卒,将此处谷口以山石巨木封住,而后路途之中遍撒蒺藜。若敌军来此,必知有伏。百余名军卒占据山地之险,守住谷口半天一天光景,还是不难做到的。”
“此处陶百人将来过?”李延炤支着头,疑惑道。
“前番我随冯将军西撤降凉,为避虏贼追杀,便走了这条路。”
“好!传令全军,带一日干粮,即刻出征!”
随着李延炤的号令,营垒之中众军都是随之忙活起来。由于辎重运输不便,故而被留在了北岸。此时各部纷纷出人,自浮桥渡河,而后前去辎重处领取了各部一日份干粮,营垒之中厉兵秣马,精锐尽出。李延炤不放心营中空无一人,还是留了两个百人队的老卒守营。而后令弩手与辅兵各出一个百人队,准备依陶恒所言前去谷口布置。这样分兵之后,李延炤自己所直属的兵力,便只有一千五百余人了。
饶是如此,李延炤也别无选择。留在营中让人围攻,无疑是下下之策。倘若主动出击挫敌,兴许还能为自己所部,以及那些仍在死命北奔的凉州军兵卒争得一线生机。
毕竟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如若你一昧退守求全。对方定然会认定你实力不足。他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全线押上。而若是主动出击挫敌锋芒,即使你力量再少,对面也会习惯性地认为你有所凭借,从而在展开对你的进攻行动之时,无疑将要谨慎许多。
各部划分统兵将领之后,便分别出营而去。李延炤亲率的一千五百人,已是最大的一股。而此时队中的那两百余名锐卒,已是尽着铁甲,扛着长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行于队首。平日里严格到几近残酷的操练为他们打下了良好的体能基础。如今即便他们负重较之后队的辅兵重上数倍,却依然健步如飞。直看得那群辅兵都为之惊愕不已。
下午申时末刻,这支部队到达地图所标的那处谷口。此处两山之间,宽度约莫五百余步,两侧山头也皆是悬崖,断难行上。在谷口做了一番布置之后,前方哨骑已传信回来,那支赵军距此地已经不足十里。
辅兵们又去到一侧山林之中伐了一些木材,匆匆赶制了一批拒马,横放在军阵之前。拒马前方,也被撒上数量巨大的铁蒺藜。李延炤几乎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都用在这场战阵之上。毕竟如今实力有限,场场不仅得须将士死命,而且更得庙算无遗。
在这一场场尽心竭力的算计之中,李延炤未曾发觉,他自己的统筹与掌控,甚至于谋略,都在不断地上升之中。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拼杀,背后仍然是将帅之间的智斗。名将,也通常是由战争中学习战争,从前人的鲜血与失败中汲取教训,并完善自己的谋划,依靠对战场形势的敏锐嗅觉做出准确的判断,从而带领手中的士卒去争取胜利。
李延炤身披铁甲,手执长刀,随那两百余名铁甲锐卒站到了前排。首排是持盾蹲身的辅兵们,而第二排,便是一排手执长刀的铁甲锐卒。在他们身后中央,数百弩手持弩而立。两侧则是持长枪的辅兵。
毕竟这时代很少有双手步兵以血肉之躯硬抗骑兵冲锋的先例。这支精兵虽然经过严格的训练,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实战。步卒们的勇气能不能够坚持到敌军崩溃,尚且是个未知之数。自己单独领军在外作战尚属首次,李延炤心中唯有异于平常的紧张之感。
或许他已经用尽了一切能够鼓舞士气的手段。然而在这个黄昏发生的战事之中,他唯有自己以身作则,拿着刀和军中的普通士卒一样站到一线。这样或许不是一个将领的明智之举,不过也是最能够鼓舞士气的一种办法了。
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渐渐显现出来赵军的旗号。随即哨骑报来敌军方位,须臾之后,山谷中排成数列并行的赵军士卒,看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大阵之后,已是缓缓散开,成为一个紧密并行的方阵,前进至一箭半之外,随着对面将佐的命令缓缓站定。两方士卒互相怒视着,在一刻钟之后,他们便将在这片对他们来说都很陌生的土地上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李延炤站在前排,缓缓地扣上了自己的铁面具。他身侧的士卒们也纷纷戴上面具。在这场未知的战斗中,他们的主将已经站上了一线。这意味着他们自己,已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理由。
赵军步卒们缓缓站定,而赵军中那些匈奴骑卒,则不远不近地游走在步卒方阵的后方。而作为被监视对象的那些步卒们,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列阵完毕的凉州军兵卒。全然不知究竟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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