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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恒与窦通下了马,一路行入眼前的残垣断壁间。一处烧得焦黑,又坍塌一半的土坯墙下,一名妇人的尸首出现在两人面前。那妇人双手皆被砍断,面目扭曲,显示着生前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妇人斜倚在那半截土墙边,她的身后,兀自露出一角棉被包裹成的襁褓。

陶恒走到妇人身前,拽住她身后那襁褓一角,用力一番,那襁褓竟纹丝不动。陶恒惊愕之下,努力扳住妇人后背,将她挪出来一些。妇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陶恒捧着那襁褓,抱到手上拿出来,却见襁褓中婴孩早已死去多时了。

“窦百人长,请再遣哨骑,去向曹督报告此处情景。这妇人尸首僵硬,虏贼大抵便是今日屠戮的此处。此时想必还未行远。便请窦百人长多遣些哨骑,在四周山上以为警戒。如今正是夜间,敌暗我明,委实不宜再行出击。”

窦通躬身抱拳,示意领命,随即便唤过周遭骑卒,布置了一番。随即众人便相继引去,开始夜间宿营诸事布置。

这些骑兵的临时营地便设在被摧毁的乡里之外,靠近一条山涧的平整之处。骑卒们支起数十窝棚,而后遵照陶恒的嘱咐,不生篝火,各自便去山涧之中打了水,而后就着干冷生硬的胡饼吃着。所幸昨日大战一场,所部还携带了不少战死敌军战马身上割取的马肉。几名士卒找了一块稍稍平整的石板,而后将这些鲜马肉放置在石板上,用手中环首刀将马肉割成一条一条,随即取出盐,各处撒了一些,便拿去供将卒们取用。

窦通与陶恒面对而坐,各自取过一条用盐腌渍过的马肉,窦通将那马肉提溜起来便向口中送去。而陶恒则细心地用手将马肉上的盐抹匀,随后才放置在胡饼上,一口一口连马肉带胡饼一同撕扯开来咀嚼着。

“百人将,这些胡骑究竟想做什么?”窦通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之前在县中追缉那些虏骑,已让他觉得筋疲力尽不已。此番竟还要深入州境,甚至追击到了武威郡境内。顿时也有种烦闷不堪之感。

陶恒皱眉沉思了片刻,将口中干硬的胡饼和腥臊的马肉一同咽下,方才缓缓开口道:“长史如今不同以往。以往,长史只是广武郡府属官,领令居一地之兵,只需确保令居。顶多也是向郡守负责。而如今,长史已升任护羌校尉府属官,更兼是州治使君直接提拔。于公于私,长史对州中之事,都应戮力而为……”

窦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都说护羌校尉如今治所算是在令居。而时日渐久,我等为何还不曾见过那护羌校尉?他既不在,长史岂不只领一县之兵,却要操心全州中事。短期或许可行,然长此以往,又如何得了?”

陶恒笑了笑,随即指了指北方:“那护羌校尉之职,非别人所领,正是姑臧城中使君。此职既然由他所任,他又哪里能够抛下州治,跑去令居城中坐镇呢?况如今只言开府,属官、属兵皆只是临时征调在此坐镇。想必今后校尉府还须增设掾属。使君之心,可不仅限于凉州一隅啊。”

讲了半天,见窦通仍是一脸茫然之色,心道现下跟他讲这些或许太过深奥,陶恒便只得又喝了口水,随即望向窦通道:“长史如今殚精竭虑,今后倘若使君有进望之意,又岂能不任用长史、谢主簿等人?州中士族是些什么货色,想必窦百人长早已亲见。去岁征讨陇西,韩督护沃干岭一败,几将州中数年所积,尽皆毁于一旦。”

“若非长史领军渡河,阻击虏贼,又率部死守令居,使得刘胤不得寸进,如今州中,怕只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陶恒现下所讲,皆窦通之前亲身所经历。对此他定不觉陌生。只是这些大局上的事情,对他而言,仍是有些理解困难。

二人又攀谈了一番,各自啃完那干硬的胡饼,随即窦通便去安顿好据守哨卫及外出哨骑,便亲率一伍士卒,登上一侧矮山,行使哨卫职责。陶恒则去这个临时落脚点中各处巡视一番,细细查看营地周围左近,可有会令自己这支部属行踪暴露之事。寻了半天,却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李延炤在操练这些骑卒将佐之时,便时常言及当初在广武军中,因一队骑卒未处理好留下的垃圾、粪便等,致使敌军发现后设伏,继而歼灭两队后来前往哨骑的旧事,时刻警醒着这些骑卒们。自此之后,各部骑卒外出哨探之时,对于这些往日中不甚注重的细枝末节,都是格外关照。

天明之时,这支武嵬军骑卒再度出发,他们分散成数队,各自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又能因此而扩大搜索宽度。陶恒忆及李延炤曾言另两只敌骑尚有六百之数,因此谨慎而行,要求各部务必放出哨骑,以为警戒。

哨骑又行半日有余,眼中所见数个乡里,皆是一片焦土。队中骑卒们也曾深受其害,对这些虏骑的暴虐行径俱是咬牙切齿不已。然而此时尚有重任在身,诸人也无暇安葬那些遇难乡人,只得各怀悲切愤慨,继续踏上寻找敌骑的征途。

及至下午,已行至武威郡南不足三十里的武嵬军骑卒们,在一处山沟中又发现一顶看上去颇为华贵的车驾。而车驾旁则遍布羽箭。随行护卫车驾的部曲家兵们,多半矢集如猬,在车驾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窦通下马查看一番,又挨个按脉搏,探鼻息,却见这些护卫们早已气绝多时。

陶恒来到车驾旁,自一名护卫身上奋力拔出箭矢,随即查看一番,却见那箭镞,正是虏骑擅用的双翼倒刺箭镞。这一处惨象,也当是虏贼所为无疑。

骑卒们随即上马继续前进,又前行不过两百来步的光景,便在山林边上又发现一具衣衫凌乱的女子尸首。陶恒下马上前查看,只见这女子身上衣物乃是绸织,显然便是不知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女。然而此女死前显然是遭受连番凌辱,面相痛苦不堪。她颈项上有一处深深的刀痕,整个脖子几乎都因这一刀而断。

陶恒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将头试着左右偏转了几下,便见那脖颈断处,几乎能够看到她的喉管。而脊椎也因这一刀而断,头颅和颈项之间,仅仅只有一层皮连着。

她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或是腰牌等能够探得些许来历之物。显然已尽被虏贼取走。陶恒望着躺在地上那女子圆睁的双眼,面现不忍。他轻手轻脚地将她眼睛合上,随即便起身,向自己的战马行去。

窦通不明所以,纵马上前。陶恒见到他,便言道:“此人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女。如今竟被虏贼凌辱后所杀。这支虏贼如此安忍凶狂,如今竟欺到那些士族头上,便也离他们灭亡之日不远了……”

窦通隔的远远地看了一眼躺在林木间的那具尸首。微微吹动的风拂开她凌乱的衣衫,雪白的肌肤刺痛着窦通的眼。窦通转回头来,不忍再看。他身为寒庶武人,对州中士族本来也无甚好感。但他眼望着倒毙在林间的那年轻女郎,只觉她的命运,不该是成为荒野林间的一具惨死尸首。

陶恒拨转马头,面有忧色:“然而此番之后,这些士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或将鼓动使君,继续试图让使君集兵,征伐陇西。恐长史之前所议大计,便不得不成为泡影了……”

之前士族鼓动张骏出兵陇西,他们便试图在建立新秩序的陇西大地上分得一杯羹。但去岁连番征战之后的凉州,又如何支撑得起又一次征伐?李延炤谏言应韬光养晦,与民休息。恰恰那些士族又不愿自行筹集钱粮,募集部曲来进行这场战争。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而此番虏骑轻骑进至州境,并且还劫杀凌辱士族中人,因此而引起的风波,必然远超所有人所能控制的范畴。因此而大举兴兵,似乎也正在情理之中了。

顿觉头疼不已的陶恒拨转马头,继续率领麾下向北前进。当马蹄行进的嘈杂声渐去,林边已恢复安静,一领黑色大麾却盖在林边那名女子的尸首之上。

是日,武嵬军骑卒依然不曾寻得虏骑的踪迹。入夜之后,陶恒令所部又寻得一处缓坡,挖就窝棚,令士卒暂歇。派遣外出侦哨的骑卒已增加了一倍有余。而路途上所见村落遭袭,贵人车驾遭劫杀的消息,也相继派出骑卒向各处传信。

刺史府中,各郡县的报告及奏书已在张骏案头堆起近尺高。而刺史府的属官们,此时正在堂中,人人群情激奋,争相诉说虏骑的残暴。坐在案首的张骏双手扶额,显然是头痛不已。

“使君!此番虏贼竟敢遣出轻骑,偷渡大河,深入州境为祸。短短半月,自南部广武至武威,西至西平,皆发现虏骑踪迹!如今遭受洗劫的乡里,已不下二十!若任由这些虏贼肆意妄为,他日百姓纷纷逃亡,我州便是倾覆之局!”

“明公在上,故武公、昭公、成公在时,虏贼便是觊觎我州,又怎敢如此行事?莫说乡里遭受洗劫屠戮,便是属臣家中姬妾女子,也有不少遭受虏贼截杀折辱。此莫不是我等之耻乎?若明公有意,我辈当募集家中老少,阖家上阵,杀他虏贼个片甲不回,以雪此耻也!”

一派义愤填膺状的,是先前在宋配手下任牙门将的索铣。他家族妹在来姑臧的路上被虏骑劫杀,便是陶恒等先前所见的那具尸首。因而提起虏骑,这位如今转任刺史府主簿的将领便是咬牙切齿不已。

“陈折冲怎么看?”张骏没有对这些喊打喊杀的慷慨激昂之语做出回复,却直直望向垂手立于一旁,默然不语的陈珍。在巨大的激愤面前,能够保持冷静的,永远是极少数人。而在张骏心目中,陈珍便是能够保持冷静的人中的一份子。

陈珍望着堂中一干激愤不已的士族之人,内心不由一紧。张骏此时问他这个问题,真的是别有深意。若陈珍随大流,附和那些士族,张骏心中对于他自然会有别样看法。不管这话是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若是直言不讳,与那些士族意见相左,陈珍就会逐渐被这些士族所孤立,真真正正地成为张骏手下一名孤臣。

陈珍犹豫踌躇了片刻,随即便出列,叩首言道:“使君在上,珍一家之言,只可参考,不可为凭。先前令居之后,李长史已上了奏表,明言州中连番征战,无以为继,当下应与民休息,待日后兵精马壮,粮草充足时,再举兵图谋陇上。珍窃以为,长史言之有理。”

陈珍的话甫一出口,立时便招来堂中大部分士族的怒目相向。然而陈珍仿佛对此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明公之幸,现下我州之患,只在其外。我等大可与民生息,待日后再图举兵。”

陈珍显然是个聪明人,他先是搬出李延炤当挡箭牌,言及此事不可行,而后再抛出自己的观点。如此一来,当下堂中对其心怀不满的不少世家之人,已将账转而算到了李延炤的头上。陈珍话音方落,属臣队列中便又有一人出列,向上首的张骏拱手,随之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珍一眼,继而言道:“使君,李定东先前只是广武郡府属官,一介小小的县司马,其人又懂得何为军国大事!当战时言忍,当和时言战,可见此人,不过是一介鼠目寸光之辈!”

“此番虏骑越境侵掠,实已是不可容忍之事。我辈既有许国之志,亦有死国之心。惟愿涤荡虏贼,扬我国威!如今上下同欲,同仇敌忾,正是灭贼有日,陈折冲搬出李定东来,言及此事断不可行,又是何等居心?”

站出来诘问陈珍的,正是前锋督护宋配。陈珍见他来势汹汹,便也没有当面顶撞于他。只是向着上首躬身施礼:“珍惟望使君明断。陇西并非不可取,然若一战而败,便使州中再无御敌之兵,募兵之粮,此事便断不可行!进至州境的虏贼,我等大可调集部众,合力剿灭。但若再逢沃干岭,前番尚有李定东,此番若李定东随军同败,又有何人可为州治屏障?”

“陈珍……你满口胡言!”站在属官前列的左司马阴元闻言,终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上首张骏见得此等景象,右手重重往几案上一拍:“诸君无需赘言,我意已决!先行遣军剿灭境内虏骑,余事择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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