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二府原先是皇室破例封的异姓功臣,给了不入八分镇国公的殊荣。
虽然叫法上也是叫镇国公,但“不入八分”这四个字顾名思义,一看就不是皇室嫡枝,与皇室正统的“八分”,也就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八竿子打不着。
是那些出了五服的宗室子和贾府这样的异姓功臣享有的特殊爵位。
如果袭爵者本身没有官职,连入朝听政都不能,更别提入皇室玉蝶了。所以这一等的爵位只不过是皇家给的脸面罢了。
贾演和贾源二位老祖宗还活着的时候,贾府虽然比真正的皇家宗室矮上一头,但好歹也算挂上了皇亲国戚的名头,朝中官员虽有些面服心不服的,却是没有人明着轻视贾府。
而两位能者祖宗去世后,贾府看着子孙众多,却除了捐官占虚席,或者一味循例敷衍,做官不做事的人,就再找不出一个有真才实干的。
近几年只有宁国府贾敬一人考上了进士,却是点了庶吉士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爵位也是每袭一代便降一等,其势自然大不如前。
上有皇家宗室的轻视,下有治世能臣的不齿,贾家子孙富贵安逸久了,做出的事情也渐渐不足为外人道,连名声也跟着臭了,所以荣宁二府在京中权贵圈里才一直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而如今在贾家众多不肖子孙中,能出贾琏一个实实在在为贾府命运着想的人,实在是难得的很。
说是因为贾琏母舅的耳提面命也好,贾琏自己懂得担负家族命运也好,至少他能有忧患意识,又肯上进。
不管他最后能成长到到什么程度,也总比温水煮青蛙,直到大厦倾翻那一日,死到临头才来后悔虚度光阴要好吧?他现在的作为才是贾家长房长孙应该有的样子。
这让薛虹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欣喜。
再加上贾琏话语诙谐,圆滑世故,既不似王熙凤那般市井取笑,也不似贾珠那般绵里藏针、话里有话。
他的话反而大俗大雅,在情在理,且听得出来此人有些见识,不是那种天天被逼着读死书的呆子,薛虹更愿意听他说话了。
“是兄弟想窄了,断料不到琏二哥哥早已做好了家族荣辱一肩挑的准备,失敬失敬!”薛虹站起来,恭敬地向贾琏施了一同窗礼,又说,“其实兄弟也是为家中前程担忧着呢。凡读书作文的,科举就是奔头,仕途就是出路,没有一个不想着光宗耀祖的。这荣国府尚且如此,就别提我们薛家了。区区一个皇商,徒留一室富贵,这京中哪只眼睛看得上我们?”
贾琏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似是遇到知己:“虹兄弟!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好些,恍惚还有几停人说你会断案的,心中早已奇怪,只道你虽年幼见识倒不浅,如今听了你这句话才知道所料不错。你放心,以你的才学,科考不过是囊中取物,早晚有腾达的时候,还怕薛府没有光耀的一天?”
薛虹听到贾琏提起什么“断案”,想起自己被那说书艺人拿来做范本,着实的老脸一红,只谦虚几声笑说不敢,便安静坐着,只听贾琏谈讲。
贾琏是个不惯约束的人,又比薛虹大几岁,因知道薛虹素日被拘在家里读书很少出门,便兴之所至随便谈讲了些从前出门时的见闻,薛虹果然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说着说着,贾琏又叹了一声。
“可叹我年纪轻,有这样的家世,母亲又对我寄予厚望,可谓满身都是束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个自由,我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担风袖月,一览天下山水,岂不美哉?哎……”
听见贾琏叹息,薛虹但笑不语,也并无什么振奋人心的话语好说,一个16岁的富家少爷都想不出办法逃出大户人家的牢笼,他一个8岁顽童又能有什么好主意?
自叹息一遍,贾琏突然想到薛家乃是行商之家,便道:“虹兄弟若是有机会随令尊出门行商,倒是能见识一二吧?”
薛虹点头笑道:“话是如此。听父亲说,年后若他得了差事,出门时就要把哥哥带在身边历练历练。可叹我年纪小,又要备考,母亲必不肯的,此次定然不可成行。不过父亲既然肯带上哥哥,将来我长大了,也是肯带我出去的。”
贾琏不禁又羡慕一回。
薛虹和贾琏本是少年,都是一身热血,又很投契,于是二人无拘无束,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晚饭时分。
后头有人来唤,二人来至席间,薛虹却是随着贾琏到了男宾席上。
“同你琏二哥哥聊得这么开心?”
薛益笑盈盈问了一句,薛虹点头道:“琏二哥哥那里的书多,我借阅几本。且琏二哥哥心中有成算,孩儿深以为然,便聊得多些。”
薛益不过随口问问,却听见儿子一本正经地这样说,细问之下,既喜幼子懂事,又怜他小小年纪心思太重。
突然想起不只薛虹,就连宝钗也是如此。除了笑叹一回双生子性子颇像之外,薛益这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京中多少不肖子孙?他的儿女能如此,不是福气是什么?
之后的宴席无甚可述,只说薛虹得了好书,回去细细品读,果然更显事事通达。
自此后,薛虹每常造访荣府,却是除了给贾母请安,就是去贾琏书房读书,认他是个知己,与贾琏兄弟二人日渐亲厚,倒是与贾珠这个亲表哥疏远了些,此乃后话。
且说薛益定下了二月初二的日子起行南下。这次因要带着薛蟠,薛王氏只管好生打点,打发父子二人出门,薛虹、宝钗正月二十一的生日,和自己正月底的生日都不曾过,只不过亲属间来往送些寿礼。
展眼出行之日已至,薛王氏领着双生子到京城码头送薛益父子登程。
薛王氏素来疼爱薛蟠,虽说狠下了心要让薛蟠出去历练,可真到了分别之际,终是不舍,少不得叮嘱再三,淌眼抹泪。
自他二人走后,薛王氏也是每天闷闷不乐,时常盘算父子每日行几里,如今歇何处,惦念担忧不断,竟是比新婚后薛益第一次远行显得更加伤感。
幸而宝钗、薛虹两个常带着小小的宝镶前去凑趣,插科打诨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发笑,日子也好歹一天天过得去了。
只薛虹心里暗暗不安——也不知道原着中薛大傻子遇到甄英莲的剧情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
这件事是压死薛家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如今薛家有了第二个儿子,薛益暂时也无性命之忧,可这事儿就是让薛虹挂心不已。
不管怎么样,人命官司到哪里都是要命的污点。
平日里薛蟠但凡出门,薛虹都觉得心快要提到嗓子眼了。还好他年纪尚幼,他们生活的地方又是京城,并不在事件发生的金陵地界,似乎还不够触发这段剧情。
又或者薛二少爷换了个瓤子,能把这件事情给蝴蝶掉?至少打从薛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薛蟠那里一切暂且相安无事。
对于这件事情,薛虹既怕它发生,又盼着它发生。
怕它发生,是怕在无人制止的情况下,薛蟠仍旧纵奴打死了冯渊,背上人命;盼着它发生,是盼能够在自己或者薛益在场足够制止薛蟠鲁莽的情况下,让这件事情得到正确的处置,不至于令冯渊殒命,了了这件事,也好让薛虹不用整日如鲠在喉,担忧不已了。
可是如今他们兄弟两个一个随父亲远行,一个留在京中备考,薛虹就是提前知道这一段公案也无法做些什么,只盼这件事情迟一点发生,只盼薛蟠跟在薛益身边能时时收敛,别鲁莽闯祸。
当然,无论薛虹怎样担心,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
到了三月初一王夫人生辰那日,薛王氏已经调整好心情,带上了丰厚的贺礼,准备去贾府赴宴。
其实王夫人今年不是整生日,府里原也不打算如何操办。只不过如今府中没有别的事,又恰逢前不久贾珠与李纨的婚期已经商定,贾母高兴,也就把王夫人的生日当作事情办了。
现如今贾府中是张令萱这个一等将军夫人执掌中馈。
她是张家的女儿,那张家至令萱这一辈,已是读书传家的第五代。俗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张家可谓真正意义上的世代钟鼎,诗礼簪缨之族,令萱自然比王夫人懂得礼法,知道进退,也更有才干。
张令萱虽自嫁入荣国府以来就知道府中支出远远大于收入,且家奴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人数庞大。府里的差事说来说去就那么些,任上的人又不可能常换,实在是僧多肉少。
这些人里,又有很多都是“有体面”的旧奴。就算是年轻的,仗着老子娘的脸面,即使身上无差事,来至荣宁两府都可在下人中横着走。
这是贾府的旧规矩,纵得这些家生子身为奴才却眼比天高,就算张令萱想着法子置办那些银子产业,用的人也不外乎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