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直到子时才踏着星夜归来。
长春宫大部分的灯火已经熄了，可今夜圆月高悬，照得满地华霜，装点用的彩绸彰显喜气。
翠洗知道皇帝今夜必定前来，所以一直候着，“回万岁爷，我们娘娘已经睡下了。”
“嗯。”皇帝身上酒气深重，便只是进殿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睡得正熟，又退了出来，“几时入睡的？”
“戌末时刻就睡着了，娘娘看过嫔妃们表演的戏曲，回宫洗漱就直接睡着了，连礼物都没来得及拆。”
皇帝轻笑了一下，往年她最喜欢的就是拆礼物，她说并不是喜欢收礼物，只是喜欢拆礼物的感觉。
“表演的什么戏曲？”
“奴才也不太懂，只听王妃说是什么穆桂英，我们娘娘瞧着很开心。”
皇帝大约料到是哪一个片段了，穆桂英挂帅，巾帼不让须眉，嫔妃们这是借着戏曲在夸她呢。
“朕今日饮了酒，怕过了酒气给皇后，就先回养心殿了，明儿一早告诉你们娘娘，朕来陪她用早膳。”
“是。”
皇帝身后跟着一群人，乌泱泱一片又走了，来去却都是悄无声息。
荣国公一家真就只在京城待了一天半，第二日一早，夫妇两个就到太后宫里辞行。
听说他们是要去游玩四海，太后虽不免牵肠挂肚，却也没有要劝说阻拦的意思。
看到眼前一对璧人，她想到自己的哥哥。
若不是为了扶持萧煜坐上皇帝的宝座，大概他早就浪迹天涯了。
他英年早逝，除了一辈子爱而不得之外，未必就没有太过劳心劳力的原因。
每每一想到这些，太后就觉得遗憾，偏偏天下安定，皇帝稳坐朝堂的时候他走了。
“你父亲虽贵为荣国公，但一生艰苦，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能携手心爱之人去领略山河，想来也会万分欣慰。”
赵英杰见太后眼含泪花，安慰道：“姑母不必伤感，此番我和婴婴出行，是带着父亲的牌位在，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幸福的。”
太后颇为震惊，“你这一趟回京述职，就是为了拿你父亲的牌位？”
“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好孩子。”太后执了赵英杰和张挽婴的手，“此去山高路远，万望保重。”
“姑母放心，英杰一定照顾好婴婴和昭昭，父亲也会保佑我们顺遂平安的。”
“记得常给宫里来信，让哀家知道知道，你们在外面看到了什么景，吃到什么美食，见识了怎样的风土人情。”
赵英杰和张挽婴对视一眼，方面向太后齐声道：“我们一定多多来信。”
他们今日特地赶早来，就是不想再到皇帝皇后那里拜别。
昨日兴尽而归，对彼此的记忆还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这远远好过别离的哀伤。
临走时，他们特地去瞧了集宝街上的两家铺子。
时辰尚早，两家铺子都还没开门，不过门口的牌子却写着“《彤社生活录》已售尽，请下月再来。”
可见彤社依旧大受追捧。
也是，久居内宅的贵妇们，一旦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自然没法再把眼界缩回去，她们虽不能在朝为官，却也在自己的圈子里发光发亮。
以前大家在一起比衣裳收拾，比夫君孩子，比家族地位，如今她们只比真才实学。
毕竟连后宫都不以位份论高低了，更何况是她们呢。
身份地位固然是一个人的门面，但若没有点儿实学装点，总显得寒酸，真要是因为身份地位自傲起来，那感觉就像艺伎们脸上抹的大红胭脂，显眼又俗气。
她们当中有不少人，曾经为不得夫君喜爱而焦虑，为侍妾猖狂而焦虑，为庶子女的出生而焦虑，现如今，却不会了。
皇后娘娘说女子也要追寻人生的价值，过不一样的人生。
当她们试着跳出来的时候，便真的见到不一样的人生，生活虽然照旧，但心态全然不似从前。
男人的喜爱，孩子的学业，家庭的琐事，这些都应该是第二重要的东西。
第一重要的，永远只有自己。
只有学会爱自己，才真正学会生活。
这是双赢的结果，朝廷里的官员再也不会互相吐槽家里的黄脸婆，有时还为着自己媳妇在官眷圈里取得的成就而自豪。
那些官眷贵妇，操心的事情变少，反而日子越过越逍遥。
难怪举朝上下，都在称赞皇后的英名。
张挽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挽着赵英杰的手走了。
国子监定的书单很快呈至皇帝面前，宋钰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女四书。
她将《女诫》、《女论语》、《内训》和《女范捷录》删除，又添加了农业、财税、手工等方面的书。
女子学堂的学生，应该是来学知识，而不是来修女德的。
如果一个社会，女性角色参与越来越多的建设，那么她们的社会地位必然会提高，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宋钰准备过完年就开学，所以在过年前的这两三个月，就得要开展招生活动了。
按照初步设定，学堂内一共分两个学段的学生，六至九岁是一个学段，十至十四岁是另一个学段。
条件有限，没法儿分得再细了，第一年办学，只能摸索着来。
京郊严格来说还是隶属于顺天府管，但招生的事，需要一家一户去宣讲，顺天府尹把这个活儿派给了里正。
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女子学堂的事是皇帝亲自过问，顺天府尹自然不愿错过这个露脸的大好机会。
于是，顺天府尹派出士兵，里正发动各族耆老，挨家挨户地落实。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将京郊外的上千户人间拜访完。
凝晖堂可容纳学生三百六十人，这一次招生，直接就招到二百二十人，大大出乎皇后的意料。
等再往后两三年，适龄的学生会更多，若是容纳不下，还得再筛选，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后续涉及到招聘先生和学校膳堂开销的问题，皇帝原本想叫户部的官员测算，但皇后却说这个事情既然让彤社担了好名声，也该由彤社众人一起参与其中。
于是皇后召集后宫众人，一起测算学堂开销，制定开学方案和预算。
听说要办一件这么有意义的事，彤社成员无不充满干劲儿。
宋钰实在是不习惯古代的记账方式，也不能熟练使用算盘，所幸能进后宫的人，都不是闲人，她们各有各的长处，所以分工下来倒也十分便宜。
招聘先生、女指导员、膳堂阿姨等等都是以彤社的名义发出，因为有钱拿活儿又轻松，告示一经发出，应聘者多达上百人。
这显然超出原本的需求，需要将竞聘者进行筛选。
好在彤社在京城也有许多官眷支持，她们一听皇后要建女子学堂，纷纷嚷着要出人出力，宋钰想着往后学堂的开销不能只靠彤社的盈利来维持，便有意让官眷们参与其中。
她特地将选拔成员一事交由都察院御史夫人负责，想来有她家夫君的提点，这点儿小事不在话下。
年前一段时间，京郊女子学堂即将开学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小顺子时常在宫外办事，便将耳朵里听来的话传给皇后听，自然都是些拍手称赞的好话，皇后听了也十分高兴。
进入腊月，宋钰肉眼可见胖了起来。
许是冬天易养膘，加之她食欲大增，胖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而且她还迷上了民间小吃，皇帝不得不时常带她出宫觅食。
因在孕期中要格外注意，所以每每出门，皇帝都会带太医和小豆子一同出去。
经过太医闻嗅，小豆子试味儿之后，皇后方才可以动筷子。
就这么着，小豆子也跟着胖了一圈儿。
他们常去的一家酒楼叫“食膳阁”，有一次他们刚进入雅间，就有个新来的小二献殷勤。
在小豆子屁股即将着凳的时候，店小二特地搬了个带软垫的绣墩进来，“这位姐姐怀有身孕，垫个软垫，舒坦些。”
小豆子一张脸霎时白了，只有皇后笑得没心没肺。
皇帝带皇后出行都是微服，所以彼此在外也不讲究什么主子奴才的身份，小豆子等人每次都是随席而坐。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小二才以为雅间里的男客是带着妻妾出门。
再加之小豆子这身材，确实像身怀七甲之人。
被人当成孕妇，而且还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儿，小豆子从没觉得这样丢脸过。
哪怕是从前在御前试菜，被皇帝嫌弃话多将她撤下来，都没有这一次丢脸丢得大。
她心中的哀戚无人能懂：这人间也没什么值得的，桌上的炖肘子也不怎么香。
宋钰看她一副哀容，是真的有些伤心了，“对不起啊，我刚笑得有些太过分了。”
皇后这一道歉，直接给小豆子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奴才不敢！”
好在此刻雅间里没有旁人，除了竹息坐在席上，还有一个太医侯立在一旁，两个侍卫一直守在门口。
“快坐快坐。”宋钰招手让她坐下，“不就是胖了点儿嘛，这有什么关系，谁规定只有瘦成竹竿才好看，胖代表丰腴，代表有福气。”
小豆子一颗被冷水浇透的心又暖了起来，她笑着点点头，拿起筷子，朝心心念念已久的炖肘子下了手。
吃过饭再回宫，已经是夜里了。
宋钰站在铜镜前，转着圈儿地看镜子里的身躯，眉间浮上淡淡愁绪，“我这才七个月，腰身已经这么大这么显了吗？”
皇帝听她这样说，放下手中的书，上前掐住她的腰比了比，“不大呀。”
“还有，我的双下巴又长出来了。”
皇帝依旧道：“谁还没有个双下巴呢？”他低头一挤，果然也在挤出个双下巴。
宋钰打掉他的手，“别闹，你那也算是双下巴么！”
她叹了口气，全然不是饭桌上劝解小豆子的心态，“最近吃喝不忌，胖得没边儿了，从明儿起，我要克制自己。”
“你不是才说的么，胖代表丰腴，胖代表有福气？”
宋钰立即一眼瞪过去，“你也觉得我胖了是不是？！”
“不不不。”皇帝一连三个不字犹觉不够，继续道，“天地良心，上一次你怀煦儿的时候我就说这身材刚刚好，都怪我平时把你喂得太瘦了，以至于你现在长了点儿肉就觉得胖，实则你一点儿都不胖，像现在这样刚刚好。”
宋钰心道：你当然觉得刚刚好，你恨不得日日都能有这样丰腴的手感吧。
皇帝其实想说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很喜欢，但显然这些话现在不是她想听的。
日复一日的相处，纵使在情爱一事上迟钝，他也早就学会如何讨她欢心。
好在在他一番努力下，这事儿终于翻篇。
洗漱过后，二人躺在床上闲聊，皇后忽然问起来：“煦儿到两岁时，是不是也要送到阿哥所去？”
“你要是舍不得，自然可以养在身边，你是中宫皇后，没人敢置喙什么。”
“我虽然舍不得，但作为中宫皇后，更应该以身作则。”
皇帝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靠得更舒服，“横竖宫里也不会再有其他嫔妃生孩子，你就是不作则，也不影响什么。”
宋钰知道皇帝是有意偏袒她，但她心里也清楚这条祖宗规矩，自有它的合理性在。
若是孩子一直养在后宫，难免被娇惯，搞不好就养出优柔寡断的性子。
而阿哥所历经上百年的发展，已经有一套成熟的课程体系，孩子送过去，等到三岁开蒙，所学到的知识会比在后宫要更多更全面。
“现在不影响什么，但以后还是会影响的，若是从我这儿开了先例，往后的人世代效仿，规矩可就全都乱了。”
皇帝原本是怕皇后心中不舍，既然她能看得开，他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不仅没异议，还变着法儿的夸她：“我们娇娇，真是贤良淑德有大局观的好皇后。”
对于皇帝的奉承，宋钰还是觉得很受用的，他从来不吝啬他的夸赞，这自是他的一大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