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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之布置下去后,又问道:“可要将张姑娘收押?”
汪尚书瞪眼道:“收什么押?才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押,往哪押?”转脸对女婿赵耘吩咐道,“带她回去。看好了,免得被人害了。”
秦旷听了一哆嗦,担心地看着香儿,想着是不是把她带回英王府。然这样终不合规矩,只得作罢。又叮咛赵耘要保护好香儿,弄得他诧异不已:咱俩谁跟香儿更亲近一些?
汪尚书又道:“鲁三也不用收押了。在公孙匡押解进京之前,此案也无法审理,等他进京再说吧。”
当下,赵耘带香儿等人回侍郎府,汪尚书蹙眉思索一阵,想起玄武候——他可是知道玄武候是张乾的,便拟了个折子,第二天早朝将此事禀告了皇帝。
于是,永平帝尚未平复下来的心情再起波澜。
怎么又是张家!
他“啪”地一声将折子丢在御案上,对下面朝臣怒道:“张家小闺女被人掳掠,这事朕怎不知道?”
大臣们面面相觑,就算不知内情的人,也为皇帝这无名火叫屈:一个犯官家眷出事,谁脑子坏了,才会为这点子小事来禀告皇帝。况且,当时皇帝正恶张家,正风头上,人躲还来不及呢!
赵耘出列奏道:“此事微臣知晓。因皇上为国事操劳,就没敢惊动。私下追查无果,便搁下了。”
永平帝也知道其中缘故,知他这话不过是让自己面上好过罢了,其实就算当时禀告他,也没有用。
可是,眼下不同了,想想正进京的张杨一家。再想想正进京的白虎将军一行,再想想正进京的玄武候一行,他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脑仁生疼。
他揉揉太阳穴,问汪正松:“那张水儿被掳后,怎就收服了山匪,如今反倒替她作证呢?”
汪正松忙详述内情,赵耘在一旁补充,——他昨晚又仔细寻问了香荽(下文一律改香儿为香荽)当时脱身的经过,皇帝和众臣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这份心思实在是惊人。
永平帝头晕晕的,眼前一花,一只大乌龟嚣张地划拉着乌龟爪子飘过。昂首不屑道:“跟我老龟犟……”
他努力静心,却挥之不去那满脑子乌龟“倩影”。
皇帝气得忍无可忍,忽然拍案大喝道:“传张家姑娘上殿,朕要亲自审问此案。”
不等众臣反应过来,又转向身边太监吩咐道:“宣皇孙秦旷上殿。”
汪正松一愣。才要说“公孙匡不在,无法审问”,却听女婿赵耘大声道:“微臣遵旨!”
转身昂首阔步下去了,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这里,永平帝阴沉着一张脸,逐一扫视群臣。好像要从他们中间揪出那幕后暗害张家的主谋,以泄心中怨气,以解自身尴尬。
龙颜震怒。群臣皆屏息收声,无人敢出头指出御审此案不合规制,况大伙儿都忙着呢,只好静静等待那个搅乱了朝堂的张家姑娘到来。
等香荽和鲁三随着赵耘上殿,众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十来岁年纪。纤细的身材,乖巧的举止。纯真无邪的面容,没有畏缩惧怕,没有惊慌不安,甚至对辉煌威严的金殿都没有好奇地张望,就那么安静地走上殿来。
站在大殿中央,两旁文武百官侍立,她却目不斜视,只静静地看着御座上的永平帝,鲁三却早就趴下了。
赵耘慌忙用手推了她一把,悄声催她给皇帝磕头。
香荽看了一会,才跪下脆声道:“民女张水儿参见皇上。”
永平帝看着这个再温柔乖巧不过的小女孩,温声问道:“张水儿,朕已经看了你的状子,要亲自替你做主。你可将当日情形一一道来。”
香荽就将前情一一禀告。
听完,永平帝纳闷地问道:“你可知那公孙匡为何要掳你?”
问完,却将目光投向鲁三。
香荽道:“民女不知,鲁三叔也不知道。可是今年三月份,民女在虎王山碰见大姐姐,就是西南靖军队长林聪,她告诉我,说她跟大哥逃走的时候,在小青山里被人追杀过,加上我弟弟玉米……”
永平帝见她停住不说,禁不住气怒交加,急忙问道:“你弟弟玉米也被奸人害了?”
香荽心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她定定地看了永平帝好一会,才道:“抄家那天,我弟弟玉米忽然不见了。找不到弟弟,我爹娘跪着求公孙大人,求他许我家的护卫上山去找——我家的护卫都是雇用的良民,不是奴仆。可是公孙大人说,这是我爹的诡计,是故意的,不许他们去。就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候,他们才派人在附近山上找。后来,就有人回来说没找到,还说在山上看见狼拖人的痕迹,还找到一只我弟弟的小鞋子,还有些碎布,还有一滩血……”
香荽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形体实质,好像一缕幽魂,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哭不怒,就那么轻声叙说着,令众人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他们都被这平板无波的叙述扯住了心神,也都一致认定:这个玉米是被公孙匡下黑手害了。
“……我再也不能跟玉米弟弟吵架了,再也不能变着法儿折腾他了!我就哭啊哭……我问公孙大人,为啥不许人找我弟弟。他们抓住我,把我从屋里踢出来,从台阶上踢到院子里。我觉得自己跟风筝一样飞起来了。我听见娘和二姐姐哭叫,听见我爹喊……我还看见公孙大人和梅大人绷着脸,很威严的样子,还看见官差对我呵呵笑……”
永平帝觉得恐怖极了,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有些喘不过气来;朝臣们也都大多心口发堵。
“……后来,我就害怕看见玉米。虎王寨从不种玉米,我在街上看见卖玉米的就头晕、胸口闷,我就看见……看见一只小鞋子,还看见一大滩血,好红哟……”
永平帝受不了了,众臣也都受不了了:明明是一件惨绝人寰的事,从她嘴里若无其事地说出来,比声情并茂更让人觉得森寒。
秦旷也已经赶了过来,听到香儿说出这件往事,他心里涌出滔天的杀意。
永平帝头顶的乌龟爬得更快了,他觉得头晕眼晕,拳头攥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
正要爆发,猛然间,那娇嫩无波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把话吞回去,屏息倾听。
“后来,我们就上路了,往黑莽原去。我还在吃药,娘就背着我走。我看见她头上好些白头发。我就奇怪:娘的头发一直是漆黑水亮的,咋忽然长出白头发了呢?”
永平帝觉得,不能再让这孩子说下去了,他看见好些朝臣神色悲恸,他听见身边的太监宫女低声抽噎,他好后悔一时冲动,要来个什么御审……
“来人啦,把公孙匡给朕押回来!”
皇帝终于爆发了。
刑部尚书汪正松急忙上前,一边慌慌地以袖拭泪,一边道:“启禀皇上:臣昨天已经派人去押了。”
皇帝气呼呼地看着他,并未赞他处置妥当,似乎怪他多事,害他没台阶下,忽然又大喝道:“把梅子寒也押回来——焉知他没有参与此事?”
汪尚书急忙应下。
宰相杜明是个老好人,看见皇帝这样,主动站出来为君分忧。
他对香荽道:“张姑娘,有皇上为你做主,你就放心吧。你爹娘他们和玄武候也要进京了,有他们在,你不用操心了。”
香荽上殿来,第一次转头,认真对他解释道:“民女就是想赶在爹娘到京城前,找出害张家的人,让他们知道:香荽长大了,不用爹娘操心了。我被抢走的时候,看见娘对着我伸手捞来捞去的,就好像划水一样。可她啥也没捞到,倒在地上抠了两把土。她嘴巴张老大,眼睛瞪老大,我听不见她喊啥。我看见爹跑来又跑去,又要抱奶奶,又想抱娘……”
杜宰相后悔得想打自己嘴巴——要你多嘴!
皇帝如坐针毡、焦躁难耐,忽然看见跪在香荽身边没人理会的鲁三,立即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来人,把这个土匪鲁三拖出去剐了。”
殿外应声进来两个禁军,大步朝鲁三走来。
赵耘急忙朝皇帝跪下奏道:“皇上,这鲁三虽然有罪……”
香荽却直接往鲁三身边一站,张开双臂拦住那两个禁军,认真道:“鲁三叔没罪,是他救了我。没有鲁三叔和胖叔,民女也活不成,也长不大。皇上不能杀他。要是杀他,民女就不告了。”
那两个禁军为难地看向皇帝。
永平帝不可置信地问道:“是他抓的你,你一点不恨他?”
香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算鲁三叔不来抓我,公孙匡也会找别人来抓我的。幸亏是鲁三叔来了,所以民女才逢凶化吉。他后来一直保护我呢。”
鲁三看着挡在面前小小的身子,死死闭住嘴,不住吞声,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这一刻,哪怕是小姐让他去杀了皇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