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全婷、洛珍,就连孙基、全纪都因洛勇婚事愉快地奔忙,唯有孙亮留在宫中天天处置着一叠叠高耸的奏折,再就是面对着一个个摇头晃脑的儒士。
登基以来,孙亮一面大力推广新式教育,另一方面,也没有彻底否定儒术,除了在中学、大学开设儒术任学子自愿修习外,在宫中设了经筵,定期请儒士前来讲习些经传。抱着增广见门耳,批判吸收的姿度,能学多少是多少的心态,听听那些儒士们讲经还是挺有趣味的。
好不容易这位离经叛道的小皇帝能迷途知返,带着做帝师的荣耀,一些白发苍苍的儒士,恨不得自已化身为经传,钻到孙亮脑袋中去。
弘文殿门人,一个中年的儒士正在激愤地讲述,孙亮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丁立肃立在身后,韦昭、孙嘿、全纪、薛莹等也在两厢列席而坐。
“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今群邪汹汹,祸乱朝野,坏我醇朴之风,诱我良善之民,臣敢请陛下效少卯之诛,以正朝纲,教化天下万民。”
效少卯之诛?这是要诛除谁!这腐儒,给他三分颜色子就敢开染坊!孙亮脸不觉放了下来。
“哦,先生指哪些是怪异之说?哪些人是奸邪之人?”孙亮冷冷道。
“陛下。建业大学称之大吴太学毫不为过。但其中竟充斥怪诞之说,令世人咂舌。其中有人谓大地为球形,人居于球上;更有谓人乃猴子所化,岂不谬哉。老夫请陛下下旨禁之,以免乱人心术,以至贻笑大方。”顾预拱手道。
“哦,那夫子以为,这世界该是如何样子?”孙亮淡淡道。
“《尚书.虞书?尧典》载,尧待天下太平后: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随后命羲和、羲仲、和仲、和叔分赴四方;《周髀算经》言“天象盖笠、地法复盘”,天在上,地在下,天地相盖,二者都是圆拱形,中间相距八万里,日月星辰随天盖旋转,近见远不见,故此有昼夜四季之变。《吕氏春秋》言,“天道圜(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若以地球论之,无上无下,无尊无卑矣。
猴子变人之说,更是惊世骇俗。恕顾耳不敢再复闻矣。持此论者,甚于少正卯,陛下应追其源,惩其人,以敬效尤。”那儒士侃侃道。
孙亮沉着脸,静坐默不语,下首,全纪脸色胀黑。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些怪论出自何处,他可是十分清楚。诛少正卯?岂不要诛杀到孙亮头上。
“闭嘴!”全纪猛地一拍案桌,怒喝道,“我看妖言惑重的是你!”
顾预一怔,道:“全侍郎何出此言,顾谋之言,俱是圣人之言,有何妖言惑众之处?”
“那我问你。天圆地方之论,出于哪位圣人之口?”
“尧典、算经、吕氏春秋俱有记载,全侍郎没听说过吗?”
“尧又何曾言天圆地方,俱是尔等腐儒自以为是。算经曾言,天有八万里之高,何人量出?吕不韦是什么圣人?竟在此妄言圣人所言。
食古不化,妄加揣测也就罢了,竟然左一句诛少正卯,左一句诛群邪。唯尔一人是君子,得圣人之训,别人都是奸邪,都得诛除是吧?”
“朝廷自有法度,岂有随意诛除之理。全待郎勿恼,此乃儒士夸张之虚言耳。不值得深究。”韦昭起身,向全纪温言道。全纪愤愤地坐下。
韦昭回过身来,对顾预正色道:“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哪有一见不合即喊打喊杀之理!”
“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为正视听,去除奸邪理所应当吗?”顾预振振有词道。
“最你之说,正见不同者即为奸邪。那韦某问你,则不说儒有之八家之分,春秋亦有五传,就是你顾家,与陆、蔡、虞、郑家传儒术俱有不同,当以何为正?若以一为是,其他俱为非,依顾兄之论,岂不杀得血流成河?”
“是非曲直,俱有公断!伪者去,真者存,此天地之至理也。”顾预犹自执拗,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韦昭被顾预顶得气急而笑,正等责之。一直沉静的孙亮淡淡道:“韦卿家,朕素来不赞成以言废人。朕可以不认可某人之论,但朕保障其说话之权利。听者自清,言者无罪。”
“是。”韦昭拱手,退过一旁。
“这位顾夫子,朕有些疑惑,还望顾夫子解之?”
“陛下但说,顾某虽才疏学浅,但将尽力为陛下分说。”顾预拱手道。
“顾夫子常言圣人,不知何为圣人。这孔圣人是生而即圣还是学而成圣?”
“《易?乾》:“圣人作而万物睹。”《孟子?滕文公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圣人者,知行完备、至善之人也。所谓“圣人”,上左有“耳”以表闻道,通达天地之正理;上右有“口”表以宣扬道理,教化大众;下边的“王”代表统率万物为王之徳,德行遍处施行。上古之时,顾某未曾清闻,但据书记,孔子曾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故以顾某看来,孙夫子不是生而为圣者。”这顾预果然知识渊博,摇头摆尾又是一通说辞。
孙亮笑了笑,淡淡道:“哦。那典籍记载,这孔夫子学后多少年而成圣?诛少正卯之时,是否已经成圣?”
“这…曲籍未载,顾某不知?”顾豫忧疑了好久,拱手道。
“哦,那是不是有可能孔夫子诛少正卯时尚未成圣,只是一普通之人。故而不能认为圣人诛少正卯。人都有过失,而杀少正卯,或许是夫子成圣前不当之行?”
“这,顾某不敢妄议圣人。”顾预惶恐道。
“有什么妄议不妾议的,夫子未成圣时,亦即普通之人。人道: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出些错失也在所难免。”全纪冷冷道。
“呵呵。顾夫子退下吧。”孙亮笑道,又向诸人道:“夫子诛少正卯,诸卿家有祥知其情者吗?”
韦昭上前,拱手道:“陛下,《荀子?宥坐》、《尹文子》、《孔子家语》、《淮南子》、《史记》、《论衡》俱有记载。
少正卯者,鲁之闻人也,与夫从并这鲁人。夫子讲学,少正卯亦计学。夫子门人三盈三虚,闵子骞之徒去圣人而从己。独颜渊不去。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
“哦。依朕看来,这少正卯既能去夫子之门徒,也非寻常之人。以闵子骞之智,足以昭善恶、决去就,犹深悦少正卯之义,则少正卯之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其人罪并不彰显。夫子又为何诛杀其不可。
仲尼与之并居,不能以义服其心,与之立教,又不能使弟子不叛己。少正卯其人,能顷夫子之徒,鲁国之人,想必以其人为贤者。民以为贤,仲尼始为政七日而诛之,难道百姓不疑惑夫子嫉贤吗?嫉贤而惑民,夫子凭什么执鲁之政?”
“陛下,臣以为,夫子诛少正卯之事,或可存疑,夫子不一定诛杀的少正卯。”薛莹起身道。
“哦。”孙亮大感意外。
“陛下,诸位大人,书载夫子诛少正卯,首起于《荀子?宥坐》,后遂有诸书记载。然如此大事,为何不见书于《论语》、《春秋》,《孟子》亦不曾言。而春秋诸子之书,多有寓言之事,并不能当真。《庄子.盗跖》曾记夫子受盗跖之斥,以至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其事果有乎?荀子何人也,其后夫子二百余年,其从何得知夫子之行?
其二,春秋之时,当此之时,“刑不上大夫”乃是周礼,即一般刑狱之事,也须“大司寇以狱之成告于王,王命三公参听之。三公以狱之成告于王,王三又,然后制刑”,夫子代行相事,岂能为政七日而以“此小人雄桀也”为名而擅杀大夫,难道,夫子不知周礼鲁制吗?
其三,诸书记载抵触之处甚多。据《太史公书》所言,其于《鲁周公世家》中记,十二年,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城,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齐女乐,孔子去。而《孔子世家》则记夫子十四年为司寇,诛少正卯,不亦错乎。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其四,《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夫子历来提倡仁德,极厌恶轻易诛杀,莫非,夫子如此圣人,竟是反复之小人。
是矣,臣以为,夫子诛少正卯之事,及先秦诸子假托,以壮其论而已,并不值得一信。”
薛莹的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啥哈,薛卿家果然博学。解了朕之疑惑。薛卿家请入座。”孙亮笑道。
“陛下谬赞了。臣不胜汘颜。”薛莹拱手称谢后退下。
“诸位卿家。朕今日受益非浅。世人都道,理不辩不明,果不其然。今日建业诸学兴盛,然又由此多启争执。朕闻建业大学有思辩之厅,不禁人之言,以后,诸卿学术之上,若有争执,大可前去争个长短。然动辄诛杀之言,确需慎言。国家法度森严,岂能逾法而责。”
“陛下说的是。”诸人俱拱手道。
“朕倒觉得,诸子之学,俱为我华夏之财富。益者继之,不足者弃之,愽采众家之长,方能有我华夏文教之兴。朕有意广邀天下名学大儒,齐至建业讲学。一者可互相学习。兴我华夏之学。二者有争执之处,亦可如今日一般争而辩之,细阐其理。诸卿家以为如何?”
“陛下,此乃我大兴我华夏文教之大事。臣不甚欣喜。”韦昭拱手道。
“臣亦附议。”众臣纷纷赞同道。
“陛下。只是,蜀、魏之才,如何邀约?”全纪问道。
“天下三分,三国俱以为正。就由礼部行书,至书蜀、吴之主,就言我大吴有意邀天下之英才前来建业,辩华夏文教之正统。如此,不怕蜀、魏之主,不派国中英才与会。”孙亮笑道。
“陛下圣明。”全纪拱手道。
“另由建业日报刊登告示,广为散播。就定在下月开始吧,以二月为期,欢迎各名学大儒前往建业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