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逢。
鱼逢这个国家不像世界其他国家一般国土紧紧相连,它的主体结构是六个面积不算大的岛屿——安利雅、普拉颂、迪玛、麦卡利、都斯拉比塔、提姆贝肯。而这六岛屿之间又互相隔着或近或远的海域独立,在鱼逢人民的数千年来的努力下,互相孤立的状况有了改善,麦卡利、都斯拉比塔、提姆贝肯之间成功连接,剩下的岛屿连接难度太大,那无规律的漩涡和风暴可以轻易摧毁他们的任何努力,于是大多数人都在连接岛上生活、繁衍生息,剩下在那三座孤岛(安利雅、普拉颂、迪玛)上的人,只占鱼逢总人口百分之一。
迪玛岛刚刚又经历了一次风暴的洗礼,离海不足一里路有一间破破漏漏的小房间,一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高高举着油灯,她的奶奶正在把最后一块木板钉在墙壁上,因为之前大风带走了几块,这种事情在鱼逢的岛屿上很常见。
“好了,依森蒂,把灯吹了吧,只差一颗钉子了,我不会弄错位置的。”
“哦。”
少女把灯捧回手心,轻轻吹一口气。
“阿婆,上个月,安德米也跟他们走了吗?”女孩轻声问道。
老人的衣着很是奇异并且破旧,她一边点点头一边从梯子上下来。
“是啊,那个小姑娘倒是个不错的孩子,你现在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了,你会难过吗?”
“有一点……”依森蒂点点头。
“可是,”女孩继续抬起头,“安德米一家也走了的话,我们找谁换东西呢?就像铁器啊,油啊,我们用完了或者用坏了怎么办?”
“问题总会解决的,不会我们就学。”
“哦。”
“阿婆,我们要一直待在迪玛吗?”
“你不喜欢迪玛吗?依森蒂。”
女孩摇摇头,突兀地锁紧眉头向着一个方向侧身,“我视力很差,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但是有些东西,我虽然看不清楚,但至少能够听见,越来越频繁了……”
潮汐声搅动着老人的思绪,她看向远方,轻轻呢喃,“你听见……什么了?”
女孩为了更好地听见,闭上了双眼,右手轻轻拨开左手的袖子,露出左手腕处一块黑色的鳞片。
“是呼唤声……它们,在举办一场葬礼,阿婆,我们可以去参加吗?”
老人轻叹一口气,浑浊的双眼清明了几分,她牵起孙女的手。
“走吧,出海,去参加葬礼。”
……
两人的载具是一辆最多容纳三个成年人的木船,老人和依森蒂换好了白袍,依森蒂掌着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坐在船尾,老人神情肃穆,沉稳有力地划着桨,按照依森蒂所指示的方向前进。
近了,很近了。
那些生物的气味大家都不陌生,它们空灵独特的腔调平等地震撼着每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鱼逢人。
那一抹刺眼的白色出现在了视线里,老人和依森蒂站了起来,她们身上宽大的白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老人放下了木浆,小木船并没有迷失方向,而是围着那一抹白色转了起来,在它们齐声吟诵的葬曲中,转了起来。
依森蒂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如小岛般庞大的白色事物,那是一具尸体,毫无疑问,她听见的声音一部分就来自于这里,来自于她们脚下围着这庞大尸体转圈吟诵的集群。
“是鲸,阿婆。”
老人向上一步,瘦小年迈弱不禁风的身躯竟然稳稳地扎在船舷上。
“是啊,把灯吹了吧依森蒂,生灵万物如同烛火,终有燃尽的一天。”
老人闭上眼,嘴里呢喃着什么,木船向着那‘白色小岛’缓缓靠近。
依森蒂看向船底,一只几十倍小船大小的黑色巨兽在驮着小木船前进,女孩只是安静地看着,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到奇怪,阿婆很厉害,知道很多东西,她一直都这样认为。
“牵住我的手,上来吧。”
阿婆一只脚踏上小岛,向身后的依森蒂伸出了手。
这是依森蒂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鲸的尸体,她本来以为会很软,踏上去就会陷进去,而事实恰恰相反,那白色的皮肤像盐碱地、像石块一样坚硬。
老人牵着孙女不紧不慢地走着,阿婆老了,依森蒂能察觉出来,她一个人的话可以走得更快,到了小岛顶部,阿婆不掩饰她的疲惫,席地而坐,依森蒂耐心地帮阿婆拍着背,这样过了两分钟阿婆才把气息给捋顺。
“阿婆老了,这一段路真不好走,依森蒂,虽然你眼睛不好,但是身体很健康。”
“阿婆,我们上来干什么?”
“聊天,送我们的老朋友最后一程,阿婆在比你大一点的时候也是这样跟着阿婆的阿婆来过一次的。”
“哦?阿婆的阿婆长什么样子呢?真好奇啊,虽然我看不清楚你们的样子,但我能听出来,我想,阿婆的阿婆也一定是一个像阿婆一样厉害的人。”
“呵呵,今天我们不聊阿婆的阿婆,阿婆的阿婆当时对我说,我们不聊过去,聊未来,今天也是一样。”
“那我们聊海的那边的故事吧!”依森蒂的语气多了几分欣喜。
“好啊,今天阿婆不会再隐瞒你,你想知道什么,阿婆知道的都会给你讲。”
“书上说,海的那边有着如同海洋般宽阔的陆地,那里有着春夏秋冬四种季节,每个季节都可以播种不同的食物,有些食物长得就像房子那么大!而这样的食物会有特别大一片!比迪玛、普拉颂、安利雅加起来还要大得多!这是真的吗?”
“你说的这种陆地,可不止一块,据我所知,这种迷人的陆地有两块,等等,似乎是三块?我记不清了,阿婆年轻的时候接触过从那些地方来的人,真实情况和你描述的差不多,据那些来迪玛的异乡旅人所说,那种长满食物的土地叫做田野。”
“田野……真想亲眼看看啊,至少亲自听一听也好……”
“那些大陆迷人的地方不止于田野,有些位置好的地方每天都享受着阳光的恩泽,没有风暴会掀翻他们的屋顶,也没有恶浪会吞噬他们的子民,便利的交通让那里的人们可以享受着不同风味的食物……”
“听起来挺不错的,阿婆,那里有他们吗?”
“什么?”
依森蒂拍了拍身下坐着的的白色皮肤,“就是他们啊,我的朋友们。”
阿婆轻笑一声,“海洋隐藏的秘密不是那些大陆能够相比的。”
“这样啊,那几片大陆和我们这被海洋拥抱的小岛算是各有千秋了。”
“是啊,那么依森蒂,你更喜欢哪个地方?”
依森蒂不是很喜欢这种选择题,她不是很擅长做抉择,选择一个就要放弃另一个,为什么不能平等地喜欢呢?
“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对其他人可能显得敷衍,但这是依森蒂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答案,阿婆也知道这一点。
在葬歌中,阿婆和孙女聊了很久。
阿婆缓缓起身,“依森蒂,我要走了,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离开迪玛与否,去麦卡利与否,去我们聊的那几块大陆与否,或者去什么别的地方,或者是你打算做的事,这些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你要去哪里?”
“阿婆已经到了燃尽的年龄,点燃油灯吧,让这油灯陪我最后一程。”
依森蒂听懂了阿婆的语气,她隐隐约约知道接下来阿婆会做什么,于是她神情严肃地用火石点燃了油灯。
阿婆戴上了宽大的白色兜帽,双手接过孙女双手递来的油灯,她挺直了身躯,目光坚定,开始吟诵葬礼悼词——
“米诺利纳,海的子民,生从汝来,死亦归汝,米诺利纳承受您的考验,米诺利纳接受您的馈赠,米诺利纳,您的族人,彼界之门,请为吾开。”
海风吹动老人苍白的发丝,她额头上的黑色菱形印记正在缓缓发光,缓缓消逝。
老人掌着油灯一步步走下小岛,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异常单薄瘦弱,随着光芒的消逝,她的步履也如同婴儿学步般蹒跚,她要一步步地走回大海,回归海洋。
可是,这样多冷啊?依森蒂没来由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于是依森蒂站直了身躯,闭上眼,用着稚气且宏亮的声音吟诵道——
“米诺利纳,海的子民,生从汝来,死亦归汝,米诺利纳承受您的考验,米诺利纳接受您的馈赠,米诺利纳,您的族人,彼界之门,请为彼开。”
阿婆脚步顿了一下,她慢慢回过头望着自己的孙女,欣慰地笑了。
还有不到二十步,阿婆就将进入海洋。
此时海浪涌动,一只硕大无比的鲸缓缓游到了尸体旁,在阿婆即将步入海洋的位置,张开了巨口。
“依森蒂,你果然是特别的米诺利纳,你的未来必定异常精彩。”
阿婆缓缓走进了那巨鲸的口中,席地而坐,闭上眼,灯熄灭了,阿婆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