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在了,薛太后便取消了朔望的大朝会,由崇政殿内的小朝会,取而代之。
小朝会每三日举行一次,为时大约一个半时辰。参与的人,除了内阁三相之外,就是政事堂里,那些平章军国重事的相公们。
薛太后高坐于御座之上,相公们分列于两侧,内阁三相在左,政事堂的诸相在右。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在小朝会上说话的基本都是政事堂的相公们,而内阁的三位相公除了答疑之外,很少说话。
原因其实很简单,政务大权尽掌握在内阁三相的手里,政事堂的相公连边都沾不到。
手里没实权的,自然要拼命的在薛太后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华了。
毕竟,内阁应为四相,折从阮病故之后,至今只有三相。
能够进小朝会的人,只要表现得好,个个都有机会进内阁秉政。
孔昆最近不怎么说话,李琼不想惹麻烦,如今,面对政事堂的疯狂进攻,也就是刘金山顶在了前头。
就在即将散会之时,尚书右丞刘冲突然抱着笏板出列,朗声道:“臣刘冲,叩请皇太后早立监国之皇子。”
“喀嚓。”孔昆的心里立时打了个突,刘冲这是要干嘛?胆子也太大了吧?
太后垂帘理政,乃是重臣们集体商议的结果,也获得了军方的认可。
现在,以刘冲为首的旧文官集团,突然当众发难,这是要干嘛?
李琼摸着下巴,死盯在刘冲的身上。别人可能不清楚,李琼却是知道的,刘冲虽然是旧文官集团中的一员,却一向办事公道认真,性子也很谨慎,今天这是怎么了?
刘金山淡淡的看了眼刘冲,以他手握内阁实权的状态,他自然知道,刘冲等人一直反对皇帝的诸多大政。
首当其冲的,便是限田令。每个大户人家,最多只允许有五百亩地。
这么点地,吃饭固然是够了,养美妾,花天酒地,就别指望了。
但是,皇帝携战无不胜之军,威震天下,刘冲他们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敢怒不敢言罢了。
现在好了,皇帝失了踪,躲在刘冲后边的人,蠢蠢欲动,已经想要翻案了。
在场的相公们,几乎全是积年的老官僚,人精中的人精。
有人已经意识到了,刘冲采取的是以进为退的手段,目的很可能不是早立监国的皇子,而是要废掉皇帝的三大善政。
李中易还是执政王的时候,就坚决推行了三大政策:限田,限高利贷,缩小徭役的范围。
只要不是和农村严重脱节的官僚,就都知道,李中易的这三大政策,很有针对性,草民们的负担与日俱减,小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草民的日子越来越好,朝廷的国库也跟着越来越充盈,从而形成了良性循环。
但是,甘蔗没有两条甜,朝廷和草民的日子好过了,靠着土地兼并和放高利贷发家致富的乡绅和文官们,利益严重受损。
这年头,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明眼人都知道,文官集团迟早会反扑的。
果然,就在今天,以刘冲为首的旧文臣集团,终于正式发难了。
孔昆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却心里明白,刘冲不是楞头青,他敢站出来说话,背后必有倚仗。
李中易能够坐稳江山,有五大法宝,一是几十万禁军,一是听话的内阁,一是院寺司监察,一是充分减轻自耕农的负担,一是鼓励经商,缺一不可。
说一千道一万,政权稳固的核心,就是几十万如臂使指的禁军。
刘冲敢站出来说话,恐怕是和军方出现了大变化,颇有关系吧?
孔昆想到这里,不由下意识的看向门口。由于,孔昆是内阁真宰相的缘故,内阁就在宫墙里边,他天天进宫办差,自然对近卫军的将领们相对比较熟悉。
在殿门口,站着一位身穿银甲的年轻将领。孔昆仔细的打量了一阵,认出他是李中易的老部下,近卫厢甲军的副都指挥使张胜。
嗯,只要不是祸起肘腋,就不必慌张,孔昆暗暗放下了心。
经过李虎的无意提醒之后,李琼如今心里有了底,他迟早要展开反击。只是,现在他想先看看内阁实际掌权者刘金山的态度。
刘金山无奈的看了眼刘冲,他和刘冲算是老相识了,也有些交情。
但是,再好的交情,值此重大立场分歧之时,也只能分道扬镳了。
刘冲的狂妄之言,把薛太后给气坏了,她原本想拍案而起。后来,薛太后还是勉强忍住了,她倒要看看,还有哪些人,敢跳出来欺负她们?
“臣以为,应该早立监国。”
“臣也以为,应早立监国。”
“臣附议。”
一时间,政事堂内半数以上的相公,都主动站了出来,集体向薛太后发难。
没等刘金山驳斥刘冲,孔昆已经抢先发了难,拔得了头筹。
“刘冲,你是何居心?太后垂帘听政,乃是重臣们集体商议的结果,你当时也在场的。”
刘冲淡淡的一笑,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国家岂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娘娘早立监国。”躬下身去,长揖到地。
李琼终于看明白了刘冲的居心,他分明是想离间皇长子和皇太后之间的亲密关系。
如果现在就安排监国的皇子,非14岁的皇子莫属。
刘冲他们本就没有指望这一次能够获得胜利,而是投机在了皇长子的身上。
以刘冲他们的言行,今天过后,被贬出朝廷已经板上钉钉。
但是,只要将来皇长子继承了大统,登上了皇位,今天的被贬之臣,皆会飞黄腾达。
旧文臣集团的这一招乃是着眼于未来,一旦让他们得逞,对于未来的印象极其深远。
“太后娘娘,臣以为,今日附议逆论之臣,其子孙从今往后,皆不得出仕做官,奉仰圣裁。”孔昆再一次站了出来,做了大大的恶人,彻底的站到了旧文臣集团的对立面上。
“滋……”哪怕是李琼见多识广了,依然禁不住的倒抽了口凉气,孔昆此计甚毒,等于政事堂的相公们的整个家族,全都打翻在了地上,在本朝再无出头之日。
“可。”薛太后正等着有人替她支招,没想到孔昆这么及时的出手搭桥。
薛太后深深的看了眼孔昆,若是皇帝平安归来了,必将今日之事详细的告知给他。尤其是孔昆的忠诚,必须大。
薛太后对刘金山非常失望。按照道理来说,本该是执掌内阁真正大权的刘金山主动站出来,替薛太后分忧,却不想,从始自终,只有孔昆站出来说了公道话。
李琼深深的看了眼孔昆,他心想,孔门出此逆子,不知是大幸运呢,还是大不幸?
刘金山可以态度暧昧,李琼却不能继续不说话了,因为,皇六子也是皇上的亲儿子。
“禀皇太后,老臣以为,刘冲妄言立监国之事,实属居心叵测,应贬窜琼涯,永远不得归京。”李琼虽然不敢附和孔昆打击一大片的毒论,但是,对于狠狠的惩治刘冲,他却没有任何的顾虑。
“刘相公,你意下如何?”薛太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矛头对准了一直态度不明的刘金山。
刘金山暗暗一叹,误会已成,多说无益,他只得硬着头皮加码了惩罚措施。
“回太后娘娘,臣以为,今日凡出逆言的臣子,皆须贬窜琼涯,其子孙三代以内,禁止参出仕做官。”
内阁三相意见出奇的一致,薛太后又点了头,今天站出来逼宫的几个政事堂相公,他们的前途和命运,全都异常悲惨。
自己被贬了官,远窜琼涯也就算了,三代以内的男儿全都禁止出仕,这个惩罚就太严厉了。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即将尘埃落定之时,刘冲忽然又说:“故意整我们几个没什么,外面还跪着几百名官员,还请把他们也一起贬了。”
薛太后不由微微一楞,崇政殿内开小朝会的时候,未奉懿旨,严禁外人入内,这是她亲自下的令。
所以,开小朝会的时候,外面的动静,无人敢禀报进来。
等薛太后吩咐打开殿门的时候,早就急得直冒冷汗的内侍,慌忙进来禀报。
“禀报太后娘娘,皇宫门前,跪满了朝廷的官员,奴婢打量着,约摸有四五百人。”
图穷匕现!
李琼和孔昆彼此对视了一眼,尽管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是,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块儿。
这些文臣们,不愧是把史人,闹逼宫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令人喘不过气来。
贬几个相公,啥事都没有。但是,同时贬几百个文官,史书会怎么记载?
而且,本朝立国之后,并无廷杖之刑。
薛太后如果开了先例,不管是打了文臣,还是骂了文臣们,不用问,史书一定留下恶名。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对赌,赌的就是薛太后和内阁三相不敢拿千秋之名相搏!
按照正常的剧本演下去,自然是,刘冲等人无恙,宫外跪着文臣们再跟着散去。
欺负了皇太后和内阁诸相,他们还能全身而退,从此后必然是名声大噪,声势扶摇直上。
这才是文臣们的不良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