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与刘璟这一路上互相试探,算是明白刘璟是什么样的人。做为刘基的儿子,学问精深,最重要在学术态度上比较宽容的。刘璟也算是正经的儒生,他父亲是刘基,谁敢说他不是儒生。
但问题是,刘伯温本人学问也好,文章也好。很难算是宋濂一般的纯儒。如果刘伯温是纯儒,为什么宋濂只能教书,而刘伯温却能搅动一番风云,让胡惟庸杀之而后快。
看一个人,从他的敌人来看,是最为明了了。
胡惟庸为什么一定要刘伯温死?就是因为刘伯温身后代表的是一股政治力量。
一个单纯的纯儒,是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固然,刘璟虽然在家中隐居,但也受到他父亲的熏陶,在很多时候,在乎能用不能用。而不是道理?这因为很多人其实清楚,道理不能当饭吃。但是这些人更清楚,道理或许不能当饭吃,但是他们的道理能保住他们子子孙孙的饭碗。
自然要大讲特讲了。
刘璟这样的人,即便看不惯,也不会使绊子的。这就好了。
随着辽东力量越来越强大。何夕很明白,辽东不可能一直是自己的一言堂了。这种不被自己掌控的人,自然会有的。刘璟来,要胜过其他人来。
刘璟说道:“何大人,有一些肺腑之言,想要问问何大人,当然了,也只有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我才会问。今后我断然不会承认的。”
何夕说道:“请问。”
刘璟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说道:“世人都知道我父亲是被胡惟庸毒死的。但是,我在朝中这么多年,深深知道一件事情,我家一直有陛下的暗桩。甚至具体到某一个人。也就是说,胡惟庸做的事情,陛下当时就是知道的。”
“所以,要我父亲死的。是陛下。下手的是胡惟庸而已。”
“陛下虽然千古一帝,然后性情刚硬,不容私情,有猜忌心重。为陛下做事,成就一番功业是很容易的。不容易的反而是全身而退,在辽东不过数日。但我看来,用大明律治辽东之罪,几十条罪名都能拿得出来。可以说,何大人,你的生死,就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这我观大人,不是那种利欲熏心之人。怎么将自己陷入如此地步?”
“当然了,大人如何说与安庆公主伉俪情深,就当我没有说。”
刘璟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决计不相信,区区一个女子,在这种家国大事之中,根本没有多少分量。真到了某一天,何夕被朱元璋放弃的时候,安庆公主更什么也做不了。
何夕被刘璟这么分析,微微低头,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刘璟说得对。
刘璟作为刘基的儿子,很多看问题的视角,远远超过的寻常人。
别人看何夕,那是朝廷新贵,未来的丞相。但是在刘璟看何夕,乃是一个生死悬于朱元璋一念之间的可怜虫。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就好像太子,太子而今的尴尬,不久是朱元璋的心思变了。如果朱元璋的心思转变了,何夕的下场,会比太子惨一万倍。
何夕心中暗道:“我不知道吗?只是自从我来到这个时代,我就没有选择了。”
刘璟今日这一番话,提醒了何夕。看上去,何夕的事业越来越大。在朝廷的分量越来越重。但是何夕的情况,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就好像高飞的风筝,生死这一条线,一直在朱元璋手中。
不仅仅何夕是这样的,大明天下所有功臣都是这样的。
强悍的朱元璋是一个好皇帝,他将皇帝的权力发挥到了极致,明清六百年间,估计没有那个皇帝比朱元璋还集权。
但是在这样皇帝手下做事,有多难受,何夕也是有感觉的。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朱元璋冷酷的一面,但是不妨碍他看见。他其实也相信,大明顶级权贵,包括徐达,对朱元璋都是又防范的。
毕竟,这些人都是当世人杰。忠心是一回事,不像将自己的性命系于人手是另外一回事。
何夕说道:“刘兄这些年一直在青田老家,也是这个想法吧?”
刘璟叹息一声,说道:“圣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他这一句话,语气不同,改变了原本的语义。这原本是韩愈的一句话。当今皇帝圣明,可以出来做官了。而刘璟这一叹息,就变成了,当今皇帝圣明在上,但是可以出仕吗?
如果有可能,刘璟其实不像出仕。
特别是亲身经历过自己父亲的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父亲,连父亲都不能在这样的朝堂之上,全身而退。他又算得了什么?更不要说,他一直怀疑,刘伯温是死于朱元璋的授意。
他怎么愿意出来做官?
这也是刘璟看出来何夕的才华当世无双。也幸好。而今乱世已经结束了。何夕早出来几十年,那就是得何夕者可得天下了。刘璟思忖,即便是老父亲重起于地下,与何夕相比,只能说各有所长。而不能说完全胜过何夕。
正是从何夕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刘璟才说出这样一番,心里话。
何夕说道:“有时候,总是在想人生在世,弹指数十年,少年依赖父母,读书学习,难以有所作为,临终那些年,又身体病残。抱残守缺,依赖子女,也难以有什么作为。大好年华,能做事的。也不过二三十年而已。说起来长,其实很短的。人的一条,说起来,也就是这几十年光阴。你说有意义吗?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怎么活都是这几十年。真正有意义的,是你在这长时间里所做的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去做了,做成固然好。名垂天地之间,留与后世敬仰。如果做不成了。也让后世知道,我何某人的所思所想。也算不枉此生了。其他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刘璟忽然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矫情了。”
一时间,刘璟多年的困惑。随着消散了。
其实刘璟不是想明白。
天下间能称为道理的。其实并不复杂。有些时候是看不透放不下。内心之中积怨重重,宁肯在荒山野岭之中荒废时光。也不愿意出来做事。
而今看见何夕,几乎无中生有创建了一番从来没有过的基业。更引得他内心的波澜。
忽然心头豁然开朗。反而想通了。他心中暗道:“或许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将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荒废掉。即便,他真是陛下授意杀的。我不顾是为陛下做事。而是验证我自己的生命。”
刘璟说道:“之前这些话,交浅言深了。不过既然说了。那我不妨再说一点。朱雄英在辽东?”
何夕说道:“正是。”
刘璟说道:“他必须登基为帝,否则你与你的一切都死无葬身之地。这些话,下了船之后,我都会忘记。”随即刘璟起身离开了。
何夕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我讨厌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最爱说大实话。”
而每一个人其实都不怎么喜欢听实话。实话最伤人了。
何夕对朱元璋的感情很复杂。他其实不想让朱元璋看到骨肉相残。因为他知道,这是朱元璋最不想看见的事情。但是何夕其实不能不出手。正如刘璟所言,即便朱标登基,那么太子只能是朱雄英,一旦不是。那就是证明以何夕为首的变革集团,处于极度危险的处境之中。
何夕不像面对,也必须未雨绸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