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米河道两边全是等待过闸的船只,一艘挨着一艘,只有河道正中央位置留了一条水道供后面船只通行。
整个河面上宛如市集一般,喧嚷得厉害,到处都是人声。有隔着船互相聊天的,有围坐在甲板上晒太阳耍牌的,还有站在船上向四周看热闹的。沿河两岸还有不少当地的小商贩,带着各种小吃和当地特产前来售卖。‘卖炸油糕’、‘卖油饼’、‘卖烤鸡’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有临着岸边船上的人实在忍不住嘴馋,凑上前去买来品尝一二。这就仿佛是打开了一道魔咒也似,让临近船只上的人纷纷高声叫着帮忙递一份儿过来给银子。
都是闲得无聊,所以大家都非常乐于助人,从岸上的小贩手里买来一份份吃食,就这么人传人的在河面上传递着。甚至还有人互相讨论这家的饼太油,那家的烤鸡不错,那卖鱼丸子的小寡妇长得漂亮等等诸如此类闲话。
整个大乾朝,大抵也只有这‘敬沣闸’附近才有此盛景。
也是这‘敬沣闸’是通往京城的最后一道闸口,各地船只南来北往众多,人多船更多,每次经过这里等待过闸都要耽误些许时日。等上三五日不稀罕,耗上数十日也不是不可能,也因此久而久之这里就成这样了。
就在这时,有一行三艘船越过众多船只从正中间水道往前驶去,惹来一众等候过闸的人们俱是羡慕不已。
其中一艘民船上,有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人,大抵是第一次来京城,忍不住问身边的船老大:“这是哪家的船,我见明明不是官船,怎生他们就可优先通行,咱们却还要等在这里?”
这船老大日里南来北往的跑,也是个懂行的,遂对他说道:“你恐怕不知道了吧,那是‘钱丰行’的粮船。”
见这书生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船老大心想他估计是第一次来京城,于是便与他解释这其中端倪。
原来这等候过闸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官船为第一等,商船次之,最后才是民船。而第一等中还有一个特例,那就是负责漕运的船,以及各处往京城运送粮食的商船。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坐拥几十万老百姓,达官贵人更是众多。这些人都要吃饭,每天光粮食消耗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朝廷特意下令,往京城送粮的粮船可在通闸过关时先行。
“那钱丰行可是咱大乾朝有名的大商行,各地都能看见他们的铺子,上至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下至普通老百姓各种民生用物,应有尽有。他们是做粮食生意起家的,发家之后也并未放弃老本行,京城最大的粮行就是这钱丰行的。”
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道:“怪不得。”
“所以咱们这些人还是老实等着吧,等商船过完就轮咱们了,我估摸着还要等五六天,耐耐性子,别急啊。”船老大敷衍道。听见不远处又在叫卖烤鸡,想着这连着多日困守在船上,菜盘子一天比一天寡淡,便对不远处一个黑脸后生喊道:“李狗子,你小子帮我跟那隔壁船上的人说说,帮我捎几只烤鸡过来。娘的蛋,这天天杵在船上,嘴里能淡出鸟来,咱们也打打牙祭!”
李狗子一听要打牙祭,顿时一阵欢呼,就和隔壁船上的人套近乎去了,一口一个哥哥的,让人往前面递话好卖些烤鸡回来。
书生还在那里连连跺脚叹道:“还要等这么久,我可是急着赶考,我听人说每逢会试京城各处客栈人满为患,经常进京赶考的举子找不到住处,这可怎生是好……”
那船老大早就见怪不怪这种情形了,遂一面分心噙着笑看李狗子和隔壁船人套近乎,一面敷衍道:“莫急莫急,咱们这片儿民船上多得是来进京赶考的举子,你放心,肯定会让你在开考之前入京的。”
书生一阵气塞。
而此时,为书生所羡慕的那艘船上,正坐着卢家二房三房以及周家和梅家诸人。
这十几年来,二房家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食肆开遍了整个辽东府,更是万年县数得上号的大地主。而周进和梅庄毅两人的生意也十分红火,如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老百姓,谁不知道有个‘钱丰行’啊。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行行业业都能插上一脚。
而三房家借着和二房的这层关系,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差,卢明山是个会钻营的,早在多年前就借着钱丰行的货源开了个杂货铺。由小杂货铺开到大商铺,如今大小也算是个商贾了。更不用说是梅家了。梅家出了个‘金算盘’梅庄毅,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屠户之家。
至于卢广智,做为二房家最有本事的一个儿子,先是中了秀才,三年后下场如愿中举,虽中举之后次年参加春闱落第,但两年之后再考却是状元及第。
一朝成名,天下皆知。
之后入翰林院任编撰,三年后期满,直接任了六科给事中。
这给事中虽只是七品小官,但无奈官小权大,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可谓是天子近臣。所以如今的卢广智,虽年纪轻轻,但在京中也算是举重若轻一人物。大家都心中有数,这是新皇在当心腹来培养,若是无意外,这小子日后前程不得了。
此次这番众人入京,就是特意来探望卢广智的,卢广智自打六年前中了进士,就一直久居京城,连着多年未曾回过家乡。
家里人都知道他忙,忙得没时间抽空回来,可其他人也都忙。
这不,还是卢广智连连往家中送信,家里人也实在是惦记他,才会相约一同上京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坐这船可真急人。”梅氏道。
今年梅氏整五十,明明年纪不小了,从外面看起来却是才不过人到中年的样子。大抵也是最近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儿女们都好,也没甚让她可操心的,所以人显得年轻。
“二嫂,你家别急,我听茹丫头说明天差不多就能到了。”说话的人正是乔氏。这多年过去了,乔氏一如往昔,只是头上添了些许白丝,眼角也多了几条细纹,但那说话带笑的样子却是一点儿都没变,都当婆婆的人了,嘴皮子还是一如以往的利索。
“是啊,娘,都到京城脚跟儿下了,也不急在一时。”卢娇月在一旁插言道。
她还是一如当年的娇美秀雅,一头乌发在脑后垂垂的挽了个斜髻,上面插了根金步摇,步摇上的金色流苏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着,越发显得她明艳照人。时间待卢娇月很是优厚,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些独属这个年纪妇人应有的成熟韵味儿。
梅氏望了望窗外,与两人道:“不是我性急,而是坐这船太多事儿了,每逢到了过闸就要走走停停,关键这一路上的闸还挺多。”
说白了,还是急。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她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眉若远黛,唇若点樱。尤其是那对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眼瞳又黑又亮,眼角斜飞上挑,明明是一身男人妆扮,可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姑娘家。
此人正是乔氏口中的茹丫头,也就是卢娇月和周进的大女儿周馨茹。
点点长大后就不让人叫她小名了,总说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个小奶娃。谁若是这么叫她,她就跟人急,久而久之大家就叫回她的大名。
她一进来就偎到梅氏身边,抱着她的手臂道:“外婆,你老人家就别急了,你瞅瞅外头多少人还在后面等着,动都不能动弹,咱们这已经是很快的了。你别急,明儿上午准能到。”
梅氏笑着抚了抚外孙女的鬓角,道:“既然茹儿都说了,外婆就不急,不急。”
乔氏掩嘴笑道,说梅氏这是有孙女万事足,梅氏却道就这么一个孙女,不疼她疼谁。
可不是,也是出了奇,卢广义兄妹几个下一代之中,也就周馨茹这么一个姑娘。
卢娇月也在笑,嘴里却是道:“点点,你咋又穿回这男人衣裳了?娘都跟你说了几次,你也不小了,也是该说亲的人,哪能天天穿着这么一身到处跑,以后谁家还敢娶你?”
周馨茹娇嗔:“娘,我也跟你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点点,人家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点点点点的叫着,没得让人笑话。”
卢娇月知道女儿这又是在转移话题,遂道:“咱们先不说这称呼,娘在问你这衣裳。”说到这里,她已经收起了笑,柳眉也微微皱了起来。
她素来是个待孩子温和的人,能有这般态度,说明她心中已是极为不悦。
见女儿这般凶外孙女,梅氏首先就不依了,将周馨茹一把揽在怀里,道:“穿这身衣裳怎么了?我茹儿穿啥都好看,穿啥都是一漂漂亮亮的大姑娘。”
卢娇月无奈:“娘,你就惯着她就是。”
“你娘就这么一个外孙女,不惯着她惯谁?我茹儿长得漂亮,人也本事,哪家的孩子有她这么懂事?里里外外一把抓,学问能做的,银子也能赚的。我知道你怕咱茹儿嫁不出去,就凭咱茹儿这人品,风声一放出去,还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正说着,梅庄毅走了进来。
“大姐,我远远就听见你在夸茹丫头。”他满脸都是笑,人近中年,却是风姿不减。
他身后跟着王瑶,此时的王瑶与十多年前的王瑶截然不同,多了几分女性的温柔,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不过还是一如往昔的飒爽英姿。
“还不是月儿,一看见咱茹儿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说着,梅氏还瞥了女儿一眼。
卢娇月顿时委屈道:“娘,我啥时候看她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了,还不是她……”
梅庄毅插话道:“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我看这势头,咱们明天一大早就能到,智小子那里早就来了信,他说到时候会派人来接咱们,让我说又不是不知道地方,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对了,大姐,我听姐夫说智小子媳妇来信说智小子要纳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生生的就要纳什么妾?”
这事儿梅庄毅还是才听卢明海说,如今两家都家大业大,梅庄毅两口子天天忙着天南地北地跑,这次也是碰巧,两人在行经丰城的时候,得了信听说姐姐姐夫一家人要上京,才会打算顺道跟着一同去探望探望卢广智,两人也是刚上船没多久。
一提起这个,梅氏也顾不得埋怨女儿,皱眉叹道:“可不是!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也不会急火火的想进京一趟。老二那孩子素来是个明理的,蓉儿那丫头跟他多年夫妻,一直好好的,如今孩子都生了几个,怎生就在这个时候说要纳妾,我想着莫是这边出了什么岔子。”
说到这里,梅氏整个人忧心忡忡的。
卢娇月也皱着眉,若不是相信二弟的人品,她还真以为这京城是个大染缸,什么人来到这里就会变得让人十分陌生。可即使她信任亲弟弟,弟媳妇来信这事不是假的,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