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开春,一旦过了最冷的那段日子,地面的冻土就开始松化起来。
赵明枝骑在马背上,勒马而停,眺望这一条许州去往京城的官道。
远远近近全是人群,时有婴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劝哄声、喝骂声隐隐传来。
沿途看到过许多类似场面,本来已经见怪不怪,然而越往北走,尤其近日,遇到的流民数量越多,至于今时,放眼望去竟是足至上千人,俨然成山成海,俱是携家带口、扛被背锅的。
众人看着虽无队列,但都挨得很近,显然关系并不生疏,应当不是同村同族,便是同地同街,几乎都为老弱妇孺结伴而行,甚少青壮。
这几年来大晋战事不休,又因京城才遭了劫掠,先前又是征兵,又是徭役,早不剩多少壮勇,能跑的早跑光了,剩下全是跑不动的,而今连这些跑不动的都要跑,叫赵明枝看得心中一突。
一丈开外有个老叟在骂孩子:“好好的麻鞋你不穿,要穿布鞋,现在腌臜破烂的,底也漏了,又湿了雪,哪个有空给你洗,去哪里寻地方晒烘,要是干不得,我看你晚上穿什么!”
那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擦着脸上泪哭道:“阿公,我单穿麻鞋脚趾冷,冰水泡着又痛,阿妹好重,压得我脚底都是水泡,我肚饿,走这半日没吃东西了。”
那老叟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吃吃吃,尽日就晓得吃,都说把小四留着送人,你硬要带着,还嘴硬自己背,本来就没几口口粮,你让她半口,自己活该挨饿!”
赵明枝低头看去,果然见得那小儿脚上一双布鞋外头套着一双麻鞋,里头鞋子麻黄色,鞋头已经洞穿了,露出里边红肿脚趾来。
地上的积雪早被来往行人、马蹄、车辙碾得混黑,踩得用力些就冰泥四溅,不管怎么小心,即便赵明枝骑在马上,裤腿、披风都会被冰泥水溅湿,更何况一个用腿脚行路的小儿?
那孩子背后背着个篓子,此时从篓子里钻出一个三四岁女童来,看着极瘦小,趴着前头那小儿的背先喊了一声阿兄,又道:“我下来走,我会走。”
孙儿一抹眼泪,回头呛了一句道:“你那鞋烂了还没补好,怎么走?”
“不穿,我不穿走路。”那女童忙道。
“你就得一张嘴巴!等走出病痛来,没银钱看大夫,我半路扔了你,看你还吵!”
女童顿时唬得哭了起来。
眼看两个小的在此处吵闹不休,那阿公忍不住骂骂咧咧两声,上前去抢了背篓放到自家前边担子上头,回头又骂道:“养两个讨债的,要不是你们,我哪里用得着受这个苦。”
“我老梆头一个,两脚一蹬,闭眼就去了,管他什么狄不狄,乱不乱的,杀了我早死早了,偏生个短命女儿嫁个短命鬼,又留两个讨债鬼……”
“早晓得把你们两个一并卖了,好歹小的有口饭吃,命自有旁人去保,剩我自己一个,饿死都是自家选的……”
只是骂着骂着声音越低,催那孙儿道:“饿着,等到前头寻个坐的地方再吃那半个干馍!”
听得老人骂,一个男童不敢做声,老老实实低了头,另一个女童则是老实缩回背篓里。
那老头本就挑着两头担,一前一后两大筐细软,十分吃力,勒得肩头都重重压了下去,此刻多一个不知道多少斤的小孩,走路都慢了几分,额头上更青筋直迸。
赵明枝看得难受,却不好上前,更不能去问,只得招来一旁护卫交待了两句。
正说着话,前头去打听情况的镖师便回来了,回禀道:“这一群都是酸枣县下头一个村的,说是听到徐州城不好了,又得了消息蔡州那一位又要南迁,还亲眼见得禁军望南逃窜,另又有京畿各地人群南逃,本来不走也只好走了……”
他先做了一番解释,又道:“榆林的驿站就在前头,再行半把个时辰就能到了。”
说完,又忍不住小心看了一眼不远处经行的流民,面上表情颇为紧张。
流民自然可怜,然而此地足有千人,一旦暴动起来,实在极难压制。
赵明枝问道:“他们打算往哪里去?”
那镖师道:“说是先去蔡州,其余事情等到了再看……”
这便是认定了天子将要南迁,打算跟着逃命的意思了。
赵明枝越发皱眉,本还要问话,前头流民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声哭骂道:“我不走了,你们要走就走自己的,我自回去翻土——眼见开春了,那地荒着,难道不要人去种?”
是个三十出头妇人。
她一开口,边上不少人也跟着停了步,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几个人急忙围了上去,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那妇人拦断道:“莫要同我说那些,我身上拢共没有几文钱,一路讨饭,越来越难讨,我儿病了也无药医,左右都是死,病死饿死,不如回家去死……”
说完,竟真的扶着个人,转头便要走。
见她这般作态,人群分开一道口,有几个老人走了过去,当头那人出声道:“你此时回去,村里一样没有药,只你一个人,你怎的活的?”
又道:“前头当有村镇,一会到得地方去寻大夫便是。”
那妇人哭道:“哪里还有银钱寻大夫……”
又道:“去了蔡州也没饭吃,一样有人追打,要死也是我们先死,当官的当皇帝的哪里理我们死活?当日那皇帝跑时,何曾管过我们了?追着过去半点好处没有的!”
“我这腿脚跑十天八天还能跑,跑三两个月,还不如叫狄人杀了我得了——我自要回乡,真有贼人来了,我进山里林子里躲着,果然死了,只怨我命不好。”
“有无人与我一同回头走的!”
她这话说完,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面上也露出动摇之色来。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这大冬日的,寒风刺骨如此,谁人又真心愿意南逃呢?
“阿公,不如我们回去吧?家里田也要翻土了。”
不远处那小儿忽然小声道。
先前老叟怒瞪外孙一眼,道:“别啰嗦,听风就是雨的,听她说什么——我亲见过狄人,她难道见过?打起来哪里能躲能活了!”
果然那妇人喊嚷半日,依旧无人理会,她一人扶背着儿子回头走了几步,孤立无援,原地站了站,只好又回头跟在队列里头。
发生如此意外之后,这一行人走得越发慢了,气氛更是压抑。
赵明枝在一旁看着,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却也不能拦,也不能做半点事情,只好挪到一旁,等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才跟着镖师们打马向前。
前头道路给人踩得乱糟糟的,实在不太好走,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到得榆林驿站处。
木香先行一步,早在门口等着了,见得赵明枝下马,连忙上前来迎,接了她随身行囊便往后头带路,边走边小声解释道:“姑娘昨日说要在此处小住,也不知道多少时日,我便请人把后头小跨院留了下来……”
赵明枝点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到得后头厢房,自洗漱收拾,只心中仍旧记挂着方才那一行流民,并那镖师口中说的北面南逃禁军。
等她此处打点妥当,天都黑了。
榆林是为大县,其中官驿自然样样俱全。
木香登记时候用的裴雍名号,驿官、驿卒虽不见人,却不敢多问,自备了饭食,不过寻常羊汤、烙饼等物,又配些小菜,急急送了过来,仓促间竟然也摆了一桌子。
菜才摆好,赵明枝实在没有胃口,只简单拨出一点来,动了几下筷子,正要叫木香端得出去送给后头镖师,就听有人敲门,抬头一看,竟是裴雍站在半敞大门外。
他没有着甲,身上只束带绑腿,穿着犹如寻常兵卒,左手持铁棍,卓然挺背而立。
赵明枝一时惊喜,忙起身问道:“二哥怎的忽然来了?”
裴雍也不掩那门,径直进来,将铁棍搭在一旁桌上,在赵明枝身边坐了,道:“我在后头见得流民甚多,又听得四处消息传得乱七八糟,因怕你心急,索性绕道去前面打听了一回。”
又道:“算一算时日,蔡州这两天应当能有消息,只不晓得是谁人来迎,我有些不放心……”
木香见状,连忙捧了铜盆过来。
裴雍就着洗了手,也不用人伺候,自伸手去取碗筷,转头正要同赵明枝说话,忽听得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几人举着灯笼急急朝着此处走,在前头亲自领路的正是那驿官。
此处跨院本来不大,门口又守了七八个镖师,见得有人进来,俱都警醒,一齐围了上去。
那驿官急忙叫道:“是朝廷来的使者,来寻一位赵姑娘!”
其人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人已经快步踏了出来,抢了一杆灯笼举在前方,一面把头上斗篷摘下,人还未进门,只一脚跨进门槛,便在门口往里头张望起来。
屋中除却几个镖师,便只剩裴雍,女子更是只有赵明枝同木香二人。
那人先看木香,再看赵明枝,另又看向别处,环视一圈,再找不到旁人,才猛地把头转得回来,满脸惊疑盯着赵明枝半日,看着她那张脸,竟不敢认,讶然叫道:“殿……殿下?”
赵明枝端坐桌前,并不起身,只把手里木箸放回桌面,微微一笑,回道:“许久不见,吕官人一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