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乔向廷忙完田里活计,回家又坐在杌子上捧着书看。他爹端来了灯,他才觉出天早已暗下来,看不清字迹了。他爹催他快吃饭,别误了巡逻打更。他急忙扒了两口饭,怀里揣了书,匆匆出门,去墙堡角房里,借灯光看书。
原来此时流寇夜里来、日里去,游走不定,乘乱劫掠。各乡村为此不得安宁,皆增设了丁勇,加倍巡防。乔家庄也另添了四人,由原二人一队改成了四人一队巡逻了。
这一晚,乔向廷早早来到墙圩子的角亭里,其余三位还没来呢。他便点上灯笼,掏出书来借着灯光看。不大会儿,那三个也陆陆续续到来了。那个光棍汉阿胡依然是喝得醉醺醺的;孙骡子和刘猴子见乔向廷又在看书,便奚落起他来。
孙骡子说:“小哥,你怎的要变成秀才了?来年进京赶考,你给咱考个状元回来。”
刘猴子道:“考什么状元?怕是皇帝也坐不住龙廷了。听逃荒的人说,南边反了长毛,北边反了捻子,京城闹了老毛子,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呢。”
孙骡子说:“嗨,这朝廷的事,与咱们有什么鸡巴相干,他好也罢,歹也罢,俺一家老小照样得挨饿。唉,长毛要能给口饱饭吃,他坐江山也好哩,捻子坐也行,妈妈的,就是老毛子来了,——也行罢。管他呢!”
阿胡却突然睁眼说:“唔,老毛子来了可不好,他和咱不同种呀,人高马大的。听说那东西也大,跟驴似的,又喜欢抓女人……”
乔向廷不愿他说下去,忙道:“嘘,闲谈莫论国事!你不见前儿官差来抓嫌犯时,只因那家拣了捻子的头巾,想给小孩子裁肚兜的,没来得及动剪子呢,就被人告发了。那官差正愁抓不着小辫子,来了二话不说,硬诬赖他入了捻,那可是谋反的罪名,要砍头示众呢!”
孙骡子说:“嗯,我去运河拉纤时,也听过往的人说,捻子都是些穷人,那些穷极了的人,没活路了才入捻的。唉,但凡有口饭吃,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去打打杀杀呢?”
乔向廷说:“谁还不知道他们也是些可怜的人?但官府可不管那个,他只要咱当顺民,管你饿不饿呢。大大小小的官差,都盯着咱这些小老百姓,一有风吹草动,就锁拿问罪。咱还是小心为妙,小心祸从口出,让人家抓住把柄,殃及全家。再个,长毛也好,捻子也好,这还是同室操戈,他坐了江山,便宜不出外的;要是老毛子来了,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他一说完这些话,大家一时都呆住了,不光因为他说的那些利害关系,还在于那些文绉绉的言辞,什么同室操戈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啦,大家都觉得他确乎变了一个人似的。
乔向廷见大家盯着自己,问:“咋的了?不认识了啊?”
孙骡子说:“真个不认识了呢!你看书看得活脱脱像一个秀才了,净拽词儿。”
乔向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竟有些书生气了,不由得也笑喷了。
这时刘猴子回过神来,叹口气说:“唉,不瞒兄弟说,这朝廷的事,咱自然不敢多说。可眼下的日子,也忒难过了。官府不住工地来敛钱,俺一家老小累死累活,一年下来连口饱饭也吃不上,今年又加上了赔付洋人的钱,官差一来,就像贼人吃大户的,给敛得屌蛋净光,简直不让人活了!我一家租了乔广亨的地,他家收租子可真够狠,刚开始还能落下几粒粮食,后来年年加重,租子翻倍,俺家瓮里空空的,烟筒里已好些日子不冒烟了,早就断了顿呢。唉,怨不得反了长毛,又闹了捻子,要我,也要入捻了!”
乔向廷吓得赶紧捂他的嘴,噤道:“怎地反而吆喝起来了?可不敢高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让官府听见要杀头的!”
刘猴子激愤之间,也只顾嘴上痛快了,见乔向廷心急,自知失言,吓得吐了吐舌。
他与孙骡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愈发觉得心有余悸了。原来,外人总觉得乔向廷是族长和地保的人,隐隐约约看出他和族长家走的很近。
他们的感觉其实是对的,族长的确很关照乔向廷一家。其中缘由,大家自然不晓得,但乔向廷父子却心知肚明,因他救了他家女儿啊!族长不愧是大善人,知恩图报,一股脑儿减了他家租子,所以他家的日子反比往常要好很多。
这乔向廷天生心善,他早就知道刘猴子、孙骡子两人拖家带口的,家境异常惨淡,也有心要帮衬他们一些,听他俩倒苦水,便说道:“老哥不必和我见外。我父子二人租了族长家的地,倒也有些余粮。要是老哥用得着我,多了不敢说,几串铜钱,几斗米面,我还拿得出手的。遇到难处时,尽管吱声,应应急就是了。”
两人听了,都喜出望外。
孙骡子说:“谢谢兄弟好意,不怕哥几个笑话,我家也租了乔广亨家的地,年年不够吃。多次想找他退出来,可他家里的人,一个个如狼似虎,退也不让退,又加上俺借过他的债,利滚利的,也没个准数了,没奈何,只得白给他家抗活。俺家里人口又多,孩子接二连三地生,如今老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崽儿。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总是年年怀上。如今就要临盆了,却一个钱也没有。接生婆也请不起,我今晚人在这里,心还留在家里呢。没法子,为了几个铜钱也得来,今晚要是能家去,也就不用悬着心了。”
乔向廷说:“老兄今夜家里有事,那就家去好了,这里有俺们三个盯着,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刘猴子也说:“就是呢,多少日子了,也没见土匪的影子,难不成刚好赶上今夜就来?你只管回去照应,家里临产的要紧!”
孙骡子听了,打躬作揖,连声道谢后匆匆回家去了。
刘猴子见他去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捂着肚子说不小心喝了凉风,疼得受不住——他其实也是饿的。
乔向廷便让他也家去了,只剩下他和那光棍儿巡守。
然而阿胡又喝了酒葫芦里的残酒,趔趄着又酣然入睡了。乔向廷苦笑一下,又掏出书来看,每过一个更次,就去敲一回梆子,喊几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四更十分,他觉得眼睛发涩,很有困意了,本待叫起同伴出去走走,打一次更,但见他浑身酒气,仍沉睡不醒,只好自个儿出去。
他走出角楼,拿着梆子,沿着围墙转了大半圈。天空虽没有月亮,但高冷的星光照着外面,那一簇簇盘曲着的树枝,还有远处的秃陵,都在静谧的夜幕下睡着了。
他又走了一小段,驻足欣赏夜色星空,猛吸一口凉气,好让自己醒一下神。
他的眼光由远及近,猛然间,他发现围墙根下有些东西在蠕动,影影绰绰的,好像是一些黑衣人;随即又听得“咔啪”,像是钩爪搭在墙头的动静。他吓了一跳,一时惊起一身汗毛,头皮也要炸了。
他蹑手蹑脚回到角堡里,推推同伴,仍沉醉不醒,他只好抄起了铜锣,跑到墙垛跟前猛敲起来,边敲边喊:“土匪来了,快来人啊!”
急促的锣声伴着尖利的喊叫声,既惊呆了匪徒,也惊醒了村里的人。人们从炕上爬起来,迅速集结,围墙上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有拿着长矛的,有拿弯刀的,也有拿钢叉的。会射箭的去角楼取了弓箭,朝墙围外人影处乱射。
贼人听到锣声时,便知里面已有戒备,所以也就不敢强攻,但也不甘心,有的便放上箭来,那贼首瓢把子擅使飞镖,也隔空往上投镖,幸而墙上有垛子遮掩,未曾射中人。
僵持了两个时辰,看看天色大亮了,贼兵退去。
村里的人一直在围墙上守着,见贼寇再无动静了,便留下几个精壮些的,其余众人回去睡觉。
过了几日,再没见匪徒的动静,大家这才又慢慢安下心来。自此以后,大家见了乔向廷,都恭敬有加。还有人传言,族长要重重地褒奖他呢。乔向廷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然而传言很盛,合村人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不久乔广善就开了祠堂,召集村里有钱的人家,商议褒奖乔向廷巡逻勤谨、机警立功的事。
大家都愿意凑份子,给他些个好处。
开染坊的乔向宽张口就出了两吊钱,其他人虽没有那么大方,但也都不拒捐,有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孟达礼出了一吊,大家有出一两串钱的,也有出一斗米的。
村里数得着的大户只两家,一家是族长,另一家就是乔广亨了。大家都要看这两家能捐出点什么。乔广亨咬了咬牙,拿了五两一锭大银,众人皆赞叹不已。
轮到乔广善时,他叫乔广亨执笔,听他立契。
大家不明白,说捐几两银子还用立契?乔广亨也摇着头,不肯执笔。
族长笑着大声说道:“老弟,你听我说,我说你写:现乔向廷父子租种乔广善河岸良田一亩三分六厘,为报其恩德,情愿将此田赠与乔家父子。空口无凭,立契为证,两厢情愿,永不反悔。立契人:乔广善,保人乔广亨,证人孟达礼、乔向宽并一众乡亲,咸丰十年十月八日。”
众人一听,无不惊讶。
有人劝道:“善翁,我等众人已筹集钱粮,折合起来,也得十来两了,足够了。俗话说奖功不可太过,奖无可奖,也容易使他忘了本分。所以还论不到馈赠田亩的地步,还是请收回成命吧。”
乔广善摇摇头说:“话不是这样说。我赠他田地,也不光是奖他这次警戒之功。小五那孩子,打小就在我家放牛,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前年长毛来时,多亏了他替我照管牲口,牛骡都安然无恙;也亏了他替我看家护院,家里没丢一根柴火棒儿。如今他虽不在我家放牛了,可我知道他手脚勤快,忠厚老实,值得后生们效仿。他黑夜替咱巡逻,也从不懈怠,实为乡人楷模。我今儿重重谢他,既是为了褒奖他前前后后这些功劳,更是为了树立典范,使大家守望相助,出入相友,这里边用意大了!所以我甘愿舍出这一亩多地,赠给这位忠信孝悌的后生。我是诚心诚意的,绝非沽名钓誉。”
众人听他说完,不由得齐声称赞族长的高德。
于是,待乔广亨写完,有人便去唤乔向廷到祠堂里来。
乔向廷也早有耳闻,今见有人来请自己去祠堂,就知道是褒奖的事了,心道少不了得几十大钱。
他喜滋滋地跟人来到祠堂,一进门,只见厅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搁着一个记账簿子,另有一张契约,已写好了放在那里。
众人见他来了,都站起身,笑盈盈地看着他。
族长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既这位小哥来了,我就替诸位说了。前番匪盗来袭,多亏了这位小哥警觉,及时鸣锣报警,匪徒才未能得逞,我村男女老幼都得以保全,这是民团成立以来的首功!为酬其功,今儿大家公议,予以褒奖,合族有大田人家共三五家,有小田者几十家,共筹钱折银十一两七钱,米三斗,另有本人转赠田亩一处,计一亩三分六厘。物轻义重,请勿推辞!”
乔向廷本以为奖几个大钱也就完了,没想到竟有这么多银两,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乔广善竟把土地也赠与了他,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见他傻傻的,还以为他没听清呢,乔广亨便说:“咋了?小五子?有钱了,不知怎么花了是不?在那里犯愁呢吧。”
有的笑着说:“哈哈,这下好了,不愁找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媳妇了。”
乔向廷这才回过神来,他心跳加速,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然而一时却又口拙,竟不知怎样致谢才好。
他向左右作揖,又到乔广善跟前作揖,顺势就要跪下。乔广善一把拉住了他,瞅众人不注意,使劲捏了他的手一下,还给他使眼色。这里乔向廷似乎明白了什么,知道他是借此报答他救女之恩。他心领神会,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乔广善签字画押,契约各执一份。
族长让他拿着去问他爹报喜,说等钱粮兑好了,也打发人送到他家里去。
乔向廷一溜小跑来到家里,进门就一连声的喊:“爹爹,大喜了,大喜了!”
他爹正在院里编筐,听见他喊,也不知什么事值得儿子大喊大叫的,忙问什么大喜了?还自言自语地说:“咱这样人家无祸就是喜。”
向廷把地契往他爹怀里一塞,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爹不识字,问:“这是什么?你揭了官府的告示不成?”
小五哈哈大笑,道:“这是地契,待我念给你老听。”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族长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念道:“现乔向廷父子租种乔广善河岸良田一亩三分六厘,为报其恩德,现情愿将此田赠与乔家父子。空口无凭,立契为证,两相情愿,永不反悔。立契人乔广善,保人乔广亨,证人孟达礼、乔向宽并一众乡亲,咸丰十年十月八日。”
他爹听他念完,“啊呀”了一声,往后便倒,只见他两眼翻白,手脚抽搐,不省人事。
欲知乔老头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