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来者何人?原来却是曾在他家疗伤的陈怀玉。只见陈怀玉满面红光,身形矫健,早已不是往常的模样。
乔向廷行礼毕,陈怀玉紧紧挽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笑道:“哈哈,长高了,也长壮了,成了一个结实小伙子了!”
乔向廷刚从巡检区回来,就用刚学的一句官腔问:“您别来无恙?”
陈怀玉依然在笑,只说:“家来说话,家来说话!”
他俩手挽手、肩并肩地来到院里,他爹和左邻右舍也已迎出堂屋门,都站在当院看着他笑。陪人中有读书多年的老童生孟达礼,也有村上开染坊的乔向宽。
大家进了屋,陈怀玉让一位叫青桐的少年过来见礼,那孩子有七八岁模样,在外人面前并不眼生,蹦蹦跳跳来到乔向廷跟前,大大方方施礼,亲热地喊他“哥”。
未等大家落座,陈怀玉便又走到门口,冲厢房里喊:“孩儿他娘,快来看看,恩公回来了,叫依莲也一起过来!”
厢房里答应一声,随即有咯咯的笑声,小五听出这是三嫂的笑声,她是乔向宽的老婆,她和孟达礼家的婶子领着母女往堂屋里走,三嫂边走边往前面让,说:“走啊妹妹,咱去看看,他回来了。”
女人们走进堂屋,陈怀玉指着小五道:“这就是我常念叨的大恩人,乔向廷!”他把乔向廷的名字说得特别郑重,又指着一位衣服光鲜、面貌和善的妇人对乔向廷说:“这是我屋里的堂客,你就称呼婶子吧,不要拘谨。”小五赶紧施礼。
然后,陈怀玉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向乔向廷介绍道:“这就是我家你妹子,依莲。”遂叫:“莲儿,见了你向廷哥,怎地不言语呀?”
只见一位杨柳身材、芙蓉面容的女孩,低着头,羞答答地从她娘身后转出来,走到乔向廷面前,轻轻万福了下去,口里道:“向廷哥!”哥字一出口,便满面绯红,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乔向廷这才注意到屋里多出了一位仙女。他注目观看,这一看竟把他看愣怔了,他觉得一个与她梦里相伴了多年的面孔,映入眼帘,那么亲切,那么温馨,那么可人意儿。他只怔怔地看着她,忘乎所以;那女孩儿也抬起了头,端详着他。两个人木呆呆的对视着,忘了时间,忘了旁人。
大家禁不住嗤嗤地笑起来,两人这才忙回了神,还礼的还礼,低头的低头。
她娘满脸含笑,慈爱地看着乔向廷说:“你叔回家这几年,别的不说,哪一天也忘不了念叨你几句,说你孝敬老人,善待朋友,机灵能干,吃苦耐劳。你的恩德,都记在俺心里呢。你这么能干,俺想你一定是个黢黑粗壮的猛汉,谁想今日见了,啧啧,原来竟是个白净后生。哎呦呦,俺莲儿是个有福的。”说完咯咯地笑了。
依莲听了,嗔怪地叫一声:“娘~”然后头一歪,又转身跑回厢房去了。众人也都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女人们随后也跟着她回厢房里去了。
这里邻家小哥进来斟茶,大家吃着茶,乔向廷这才静下心来,详细询问陈怀玉这几年的际遇。
陈怀玉道:“哈哈,不瞒你说,我是跟着好人走,自有好运来。那年咱去城里疗伤,半路到了那个寺庙里,遇到了那个住持,他为我治好了腿,半夜又把我叫到禅房里,叫我跪下,我以为他要剃度我呢,又不好问,只好跪下;他要我磕头,我就磕头;他要我起来,我就起来。那位禅师说,他既然与我祖上有交情,很敬重我家的人品,就要教给我一件谋生的本事。原来,他家祖传有一本医书,可治百病,尤其擅长疗毒治疮,十分灵验,从来是传男不传女的。只是传到了他这一代,再传不下去了,因为他是个和尚啊,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没有子女了,他便硬要传给我,我自然愿意啦。这五年的功夫,我把那本医书翻烂了,也能行医救人呢。正值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也不知救治了多少人!呵呵,疑难杂症也难不倒我,淮北一带人都说我是华佗再世呢!”
听了陈怀玉的经历,乔向廷连声称奇,说:“如今可好了,以后咱要长病长灾的,再也不用花冤枉钱,各处求人了。”
陈怀玉道:“不瞒大家说,行医这一行当,医德居首,医道还在其次。医生也不是神仙,自然也有看不透的症候,看不透就明告诉人家,别白白耗费人家的钱财。自从我学了这行当,向来是不欺不坑的。这都跟你一家老小学的,行善积德,好人有好报,我是深信不疑的。”
乔家父子和作陪的乡邻都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陈怀玉又笑道:“呵呵,也不瞒大家说,做这行当,遇见为富不仁的大户来求医,还是要让他掏些银两的;若穷人来了,也好藉此施舍药饵,替人治病救命,总不成让穷人看不起病吧。仗着这医术秘方,加上自己的诚心善意,有许多财主前来看病,一来二去我家竟也攒了好些金银,家资也比以前丰厚多了。”
乔老头便道:“就是哩,小五刚来家,还不知道呢。老弟这次来,带来恁么多物产也就罢了,还拿来一个金元宝,少说也有二两重,还有两个银锭子,每个足有五两。嗯,这金银俺可不敢收,太贵重了,临走时带回去。”
陈怀玉哈哈大笑,说道:“老哥,别客套了,咱两家本就是一家人啊,什么你的我的。当初你挖出那一锭银子给我治病时,你想过它的贵重没有?今儿我连家眷都带来了,来寻亲的,还不收留俺咋的?”
乔老头道:“我是说,你们一家旅居在外,‘穷家富路’,你们用着钱的地方多,还是留着应急才好。”
陈怀玉道:“怎么?老哥瞧不起我吗?我说句不自谦的话,今日非比往日,且不说祖上还有点积蓄,便只是老弟这身医术,也足够养活一家人的。往后的日子,自然不愁。要不是你一家救了我这条命,哪有今日?好日子在后头呢,金银只是身外之物,人是最重要的!”
说完,看着乔向廷,眉眼里全是笑。
乔向廷似懂非懂,只在一旁坐着。
他爹见他傻坐着,便指使他说:“你去厨房里看看饭菜做好了没有?做好了,端上来咱喝酒啊。”
陈怀玉也说:“瞧,那几坛酒是我特意带来的,淮北有名的好酒,口子酒。那里人都说,‘隔壁千家醉,开坊十里香’,今儿咱爷们好好喝几杯,一醉方休!”
乔向廷很听话,便往厨房里来看。
这时依莲娘俩正和邻家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呢,依莲已揉好了面,细细地切了面条,女人们不肯再让她动手,她却不愿闲着,只好改让她烧火。
依莲正坐在灶前,安静地添着柴火,乔向廷进来了,问:“饭菜好了没有?”
几个女人见他进来问话,都笑盈盈的,却都不搭腔。
他又问了一句,三嫂便推了依莲一把,说道:“他问你话呢,你咋不答应呀?”依莲低着头,扭转了身,羞红了脸。
大家都笑了。
依莲她娘说:“就好啦,就好啦,你回去烫酒,这就端上去。今儿你爷几个好好喝两盅吧。”
三嫂说:“嗯,是得喝两盅,好酒不醉人。再说今儿是大喜事,喜酒更不醉人呢。待会我也要讨一杯吃,沾沾喜气,哈哈……”
说话间,乔向廷忍不住偷看了依莲一眼,她正坐在蒲墩上烧火呢,火光闪烁,映照得她的面容更加鲜艳了。
乔向廷又不自觉去看她的罗裙下露出的小脚,不觉就飞红了脸。
三嫂看见了,便笑道:“脸红什么?要不俺们都出去,让你俩再好生端详端详。走啊,咱们也去堂屋喝酒喽,留你俩在这里说说体己话吧。”
说得乔向廷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嫂子,就你话多,舌头尖的人嘴馋。”
三嫂道:“吆嗬!怎么着?讨你家一杯酒喝,就心疼得你这样啊?你没看见人家把家底都搬来了吗?光好酒就好多坛呢,吃的、穿的、用的,拿的可全乎呢。我娘哎,还有金元宝、银元宝!还不得压破你家箱子底啊?不过,我看那个咱也不稀罕,最要紧的是人儿,啧啧,嫂子我还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呢!今儿不给酒喝,赶明儿也误不了我喝喜酒,等着瞧就是了。”
说得满屋人都笑了。
大家之所以都拿他俩说笑,是因为陈怀玉一来到,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要把闺女许给乔向廷,这时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呢。
书中交代,自从陈怀玉伤好以后,他辗转回到淮北与家人团聚,向家里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极口称赞乔向廷的人品,每天都要念叨他的恩德。
女儿依莲长到十四岁时,他便私下里和浑家商量,要把她许配给乔向廷,说她俩恰是天生的一对儿,依莲娘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依莲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中落,才流落他乡,然而仍脱不了读书人家聪慧清秀的灵气。她见家计艰难,便跟着母亲学会了百般针织,帮着操持家务,浆洗缝补,没有不会的活计。她夜夜纺线织布,夜半才睡。
有一夜,她听到了父母要将她许配给乔向廷的话,自此她便在心里千遍万遍描绘他的画像:听爹爹说他敢作敢当,爽利能干,那画像里便有黢黑粗壮、勇猛刚强的一个;后来又说起他忠孝两全,心思缜密,就幻想着他要是个白净清爽的后生那该多好啊,那才称了自己的心!从那起,这白净的影子就飘进她的心田,挥之不去。
她日日盼着能见他一面,曾听父母说了多次要去看望恩人,她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她从未说出口;她弟弟青桐却等不及了,天天嚷着要去找哥哥。
转过年来,依莲到了及笄之年,父母终于收拾了行囊,要去认亲了。
临走时,她却又踌躇起来,既担心见了他的模样不称己意,又顾忌人言,说未过门就急着去见女婿,这就越了礼数。所以她对父母说:“孩儿愿听父母之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一人留在家里不去了吧。”
她父母不依,说这门亲戚非比寻常,这是一门恩亲,不必在乎俗套才是。她听父母这样说,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一路满怀期冀,跟着父母来了。
他们晓行夜宿,走了十来天,好容易来到他家,临近家门时,她心里又不禁咚咚跳起来。可巧,乔向廷并不在家,说是到巡检区去了,她心里又十分失落。
幸而傍晚他就回来了,当时她正在厢房里坐着,听到人说小五回来了,心里又怦怦直跳,不由得偷眼从窗棂里往外观看,只见父亲挽着一位后生的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后生长得如何?他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两耳垂轮,黑辫及腰,身形修长,步伐矫健,话音响亮,笑声爽朗。她看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得了这么一个俊朗的后生做自己的夫君,心里的甜蜜无以言表,面上当然不会露出来。
乔向廷烫好了酒,女人们端上饭菜来,大家开席。
乔家父子和三邻四舍陪着陈家父子在堂屋里坐席,邻居再三让依莲母女上桌,陈怀玉正色道:“这是哪里话?俺家从没个女人上桌的道理,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
大家看他说得恳切,便也不再相让。
依莲母女和帮忙做饭的邻家女人在厨房里摆下一张饭桌,盛上剩余的饭菜,三嫂果然喝了满满两大杯酒,大婶因孟达礼的家教严,不敢饮酒,然而她嘴却殷勤,与乔向宽家的一起让着依莲的娘也喝了两杯,然后大家匆匆用饭,听着堂屋里要汤要水。
席间,乔向廷说起此番县尊巡视团练之事,欣喜地告诉大家自己得了彩头,便起身去炕上拿过包裹,取出绸缎来给大家看。他爹十分高兴,连声说;“正用得着!”
乔向廷不明就里,自顾兴致勃勃地讲操演阵法的事,一个劲地说:“呵,好看,好看!”
陈怀玉说道:“我在军营时,兵勇们也天天操演阵法,那个肯定比这个声势大。然而阵法再妙,终也抵不过洋人的洋枪洋炮。”
乔向宽是染坊掌柜的,接触的主顾客人多,信息灵通一些,就说:“就是哩,我听外乡来染布的人说,前两天洋鬼子占领了京城,把个咸丰爷吓得领着后宫娘娘跑路了。洋人抢了东西,烧了皇家园林,反倒逼着朝廷割地赔款呢,赔款是少不了的,也不知割地了没有。嗨,咱只听人家说,也不敢乱打听。”
乔向廷愤愤地说:“这是什么道理?把皇家园林给烧了,反要咱赔钱割地!”
乔向宽说:“也怪朝廷,太他妈的怂了,文武大臣也全是软蛋。”
大家听了,默然无语。
陈怀玉突然想起今儿聚了这么多人,耳目也杂,赶紧说道:“莫谈这些国事!要让衙门里听见,不是玩的!”
乔老头也说:“对咧,对咧,咱小小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宽,操那门子闲心干嘛?喝酒,喝酒!”
大家于是转了话题,谈些家长里短起来。
酒足饭饱,收拾已毕,乔老头喝得十分尽兴,就趁着酒兴要乔向廷给陈怀玉磕头。乔向廷不解爹的意思,心道:“不是早就见过礼了?”
乔老头还未开口,乡邻便把陈家许亲的事七嘴八舌抢着说了。乔向廷大喜过望,忙上前跪下,给陈怀玉磕头,改口叫起岳父来。
厢房里听见了,大婶和三嫂就把依莲她娘也推进堂屋里,乔向廷又给她磕了头,改称岳母。
乔家把县官赏的绸缎做了聘礼,一家人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四邻早帮着收拾好了住处。原来乔向廷家里兄弟多,草庐也多,兄弟们逃难去后,一直空闲着,大家给拾掇得一尘不染。
当晚,外人散去,陈氏一家就此住下。
青桐不肯到自己房间去睡,偏要赖着跟哥哥一起睡,他俩叽里呱啦说到后半夜,才迷密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饭以后,陈家就要告辞,约定明年开春送小女来完婚。
乔家父子苦苦相留,陈怀玉道:“俺也想多住些日子,只是那边还有好多病人等着换药呢,不敢耽搁太久,害人家苦等,怕耽误人家的病情呢。”
乔家父子听了,虽然不舍,但也只得答应。乔老头叮嘱乔向廷要送到十里长亭才可回来。然而十里长亭说到就到了,年轻人的心,尤其难分难舍。大家互相劝慰一番,洒泪而别。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