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乔慕贵来到乔大乖家,他家住着三间土坯房,两厢各有一间草屋,这都是他爹年轻时累死累活盖下的,饶是这样,他浑家还总抱怨公爹偏心,抱怨不如老二家住的青砖瓦房宽敞呢。
乔大乖两口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因早些年日子难熬,早早送给人家去做童养媳了,是以家里很是冷清。
乔大乖敲开了门,他浑家见乔慕贵跟着进来了,吓了一跳,赶紧万福下去,说:“怪不得昨夜灯花爆了又爆,原来是今儿有贵人来家。”你道她如何认得乔慕贵,以前少东家来收租子时,她扒门缝看过他,所以认得。
乔大乖让她插上门,吩咐赶紧沏茶。
那女人款款走进里间,捧出茶叶罐子来,拣好的叶芽儿放进卤子壶里,又去灶房里烧水。
乔慕贵从后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对乔大乖说:“你小子看着不咋地,也算是有福之人,娶了个俊俏女人,这模样,这身段,啧啧,要么有么。不像我屋里的女人,瘦骨嶙峋的,就像一副骨头架子。”
乔大乖陪笑说:“少东家屋里的,自然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比的。俺浑家总是小家子气,前些年对老人不孝顺,如今她妯娌们间也不和睦。”
乔慕贵说:“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的事只是小事,我家里那一河滩事才乱套呢。唉,不提它了,你小子请我到家里来,有什么东西可孝敬我?”
乔大乖忙取过褡裢来,神神秘秘地说:“少爷您今儿真是来着了,小的给您看一样东西,真真好东西。”说完,从褡裢里掏出一杆烟枪来,只见油光发亮,中间有个黄铜制成的烟锅儿,玲珑可爱。
乔慕贵忍不住接过来,仔细把玩起来。
这时大乖媳妇端上茶来,看了一眼东家手里的东西,劈手夺过去,说道:“少东家,你可不能碰这物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碰了它,好人也会变成鬼的!”
乔大乖大怒,抬手就是一巴掌,边打边骂道:“妈妈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他浑家哭道:“你坏了良心,叫俺娘家哥沾上了这东西,一家子都没指望了。”
乔大乖骂骂咧咧地说:“那是你哥没出息,管不住嘴。他本有痨病的,咳嗽得厉害,我帮他治病,给了这福寿膏。我让他每次少用点,没想到他口味越来越重,管不住自己的嘴,怎能赖我?——他的花梨木箱子我也替你搬家来了,又没亏待了你,你管哪门子闲事?”
乔慕贵盯着女人的腰身,笑道:“罢了罢了,你两个别吵吵了,你们说的这东西我知道,不就是鸦片膏子嘛?我陪城里的朋友去过烟馆,我是请客的人,只让朋友尽兴罢了,我朋友也说这是灵丹妙药,他用了这个才有精神,有精神才能打发娘们儿欢气。如今也是机缘巧合,爷被你请到家里了……”然后瞥了女人一眼,接着说:“爷今儿心里高兴,那就尝一口?”
乔大乖笑嘻嘻地说:“少爷您尝尝就知道了,真真是天下第一件好东西。小的这两年在外面混,好些有钱人都好这一口,吸过的人都说就像上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说完,从褡裢里捻出一个豆粒大的小球来,按在烟锅上,把灯烛放在炕桌上,乔慕贵侧卧着身子,将烟锅靠近烛火,滋溜滋溜地吸着,一阵渺渺的青烟升腾起来,满屋里都是沁人心脾的味道。
乔大乖和浑家闻了,也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女人骂自己男人:“哼,天天不着家,在外头胡混,老是倒腾这些害人的东西,早晚把自己搭进去。亲爹死了也不管,要不是族长和那个乔向廷帮着张罗,他早臭在寒窑里了!唉,我怎么嫁了你这个男人?整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有时断了顿也没人管,可不就是守活寡吗?”
这时乔慕贵已经吸食完了一炮儿,他躺在炕上,身子飘起来,全身毛孔无一处不舒坦,一切都幻化得那么美好,眼前的女人也变成了嫦娥,朝他袅袅走来……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种幻觉,忘却了一切烦恼。
从此,乔慕贵就成了乔大乖家里的常客,乔大乖在家时他去,不在家时他也去。他不仅免了他家的租子,有时还给女人带点首饰、绸缎什么的,——当然那都是赌赢了的时候了。
乔大乖自以为得意,常在人前人后说自己和少东家是铁哥们儿。大家听他这么一说,有的果然变得对他敬畏有加,他就愈加自鸣得意起来。
这一夜,乔大乖在镇子上吃了酒,赌钱却输了。窑姐儿见他没钱,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对他不理不睬的。他心里憋气,只好一跌一撞地回到村里。
时近三更,他只道浑家睡了,便使出老劲抗开门,摸黑进到屋里,往炕上去摸,却摸到一个扎手的男人头脸。他吓了一跳,大喝一声:“谁?”
炕上的两个人都惊醒了,女人黑影里一见是他,吓得光着身子坐起来,战战兢兢,口不择言。
那男人坐起身,缓缓地说:“爷在这呢,半夜三更的,你他娘的吆喝什么?”
乔大乖酒醒了大半,黑影里也看明白了,竟然是少东家!
他一时急怒攻心,挥拳要打。
乔慕贵却一动不动,低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大胆的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敢跟爷动手吗?要了你的小命!”
乔大乖一下怔住了。
乔慕贵见他气馁,接着说:“你他娘的听话倒还罢了,要不然,明儿先收回你家的地,追回这两年欠下的租子,然后把你绑进县衙去,问你个倒蹬烟土的罪过!爷的爷跟县里的老爷是磕头把兄弟,爷打人犯了事,不照样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吗?要不你进去试试,皮不剥了你的!”
乔大乖登时麻了爪子,杵在炕边呆住了。
乔慕贵伸了个懒腰,说:“嗯,今夜爷受累了,本想睡个好觉,却被你给搅扰了。也罢,爷还想来个二来来,你小子赶巧回来了,快去烧热水,来伺候着!”
乔大乖被他一席话镇住了,竟不敢犟嘴。他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乖乖地烧水去了。
一来二去,乔慕贵来他家更勤了,每次都额外赏乔大乖些好处。然而他的烟瘾却越来越大了,有时银子不凑手,为了过一次瘾,他竟反过来叫乔大乖“爷”。乔大乖便让他写借据,一两银子的烟土让他写二三两。原来人一旦染上瘾,也就不再是个人了,乔大乖叫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如此乱写一通,烟土债越积越多,乔大乖反而对他有了拿手,常在他犯烟瘾时,拿这个要挟他,甚而让他吃这舔那的,来糟践他。
随着乔慕贵烟瘾加重,他家里的东西快典当光了。他老婆又没脸回娘家,娘家爹明知道这些事,却又忌惮女婿是个地痞无赖,而自己却是个不第的秀才,说了女婿也不听,故而也道不得深浅;对女儿的难处,他也无能为力。
乔广亨也知道二儿子的事情,他最摸他的秉性,也无可奈何。
王氏把这些罪过都怪到乔广亨头上,整天说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话,说得乔广亨头大,便带着紫嫣去城里租房住,借故不回家了。
他大哥乔慕财庆幸自己分家分得早,不然自己做生意也会被拖累的。他和老婆孩子已在县城买了宅子,也很少回村里了。
而乔慕贵的日子却越来越窘迫,有时犯了烟瘾,手头没钱,他恨不得给乔大乖当狗,没少钻了他的裤裆。
这一天,乔慕贵赢了钱,买了一支银簪子,屁颠屁颠地来到乔大乖家里,见女人正在锅台边弯腰切面呢,他便笑嘻嘻地从后面抱住。女人满手是面,又笑又恼的,他递上簪子,女人就只剩下笑了。
乔大乖坐在炕沿上抽烟,瞧见乔慕贵腰间吊着一块玉佩——那是他从爹爹上房里偷来的,他便借着替乔慕贵宽衣解带时,顺手摘下来,掖到席底下了,然后脱下自己的衣裳盖上它。
一时事毕,女人又去切面,这里乔大乖为他点上烟泡,乔慕贵过足了瘾,咕噜一下躺在炕上,说:“嗯呀,古人说的好,‘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躺着。’”
乔大乖见他懒洋洋的,便嘲讽他说:“少东家,不是我说你,你本是堂堂大户人家的少爷,如今混得少球无毛的。我是看在你家老爷和大少爷的面子上,才供你来这里白吃白喝,连老婆也搭上了。可你总是这么抠搜的,让人看不上眼。你总得出个大彩头,砸到我头上吧?依我说,这么着吧——你把我租的那块地转给我得了,反正有我浑家在这里,要不就换算成福寿膏也成啊。你觉得这主意咋样?”
幸亏乔慕贵此时还明白些,有气无力地说:“唉,自从分了家,我统共就剩了几亩地,指着它养家呢,你要别的容易,要地就像要了我的命,——就是我家老爷子知道,也绝不会答应的!”
乔大乖恨恨地说:“呸,看你这死狗样,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脸来我家找女人!”
乔慕贵原也是个使性弄气惯了的,便忍不住想要发火,话到嘴边,却又叹口气,说:“唉,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如今我是栽了,可正是你引诱我染上烟瘾的,我眼下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乔大乖轻蔑地说:“呸,你是条泥鳅就免不了钻烂泥,你是条赖狗就免不了吃人屎。你要是觉得自己还是条硬汉子,那就咬咬牙,把烟土戒了,站直身子让我看看。来,来,站起来看看,还能挺直不?呸,你也不掂量掂量那阿物儿有几两几钱!”
乔慕贵被他激得性起,恶狠狠地说:“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别看我今天落魄了,可我道上的朋友还在,早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你就等着瞧吧,到时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等着看爷怎么抖威风就是了!”
一句话又把乔大乖给震住了,忙替他点上烟,说着软和话。
乔慕贵见提外面的朋友他就软了,于是虚张声势说:“你去镇子上打听打听,街面上哪个不认识我乔二爷?就是道上的瓢把子,也和我称兄道弟的。我结拜的干兄弟多着呢,跺一跺脚,整个县城都抖三抖!那个瓢把子一声令下,几百个兄弟就来吃大户,一吃一个准。要是半夜里悄没声地来了,能把村里的大户从炕头上搬到地头上去,你信不信?”
乔大乖听了,连连点头,而且心里还莫名地有一阵兴奋,说:“那就劳烦少东家把瓢把子请了来,咱俩做内应,趁黑摸他个冷不防。先摸了族长家,他家钱财多得没处使,白填豢那个小五子。哼,说起小五子,如今快成大财主了,别人发家我不恼,他发家却不行!他本是和我一样的泥腿子,凭什么就当了财主?真他娘的,一提起他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乔慕贵听了,也咬咬牙,说:“嗯,等着瞧吧,早晚有那么一天,我要算总账。只是眼下族长家里有人在官府当差,还不好下手,暂且放他一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他家那个牧童嘛,可以先动他一动。”
乔大乖听了,心里十分快意,忙说:“好呀好呀,动他一动,把他家的银子都搬了来,田产也夺了他的,还有他那漂亮媳妇。哼,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来!”
他女人一边忙活着饭食,一边劝阻说:“你可别不识好人了。这个人我知道,他对咱家有恩呢:你爹死在寒窑里了,就是他最先看到的,告诉了族长,才张罗着替他出了殡。你老二家那骚货,还埋怨人家多事呢,又嫌他以前曾给你爹送吃的,显得你哥俩不孝顺。后来族长听了这些话,把老二叫去臭骂一顿,她才消停些。听说,后来寒窑里又住进一个外地讨饭的,是个瘸子,又聋又哑,他也常给他送吃的穿的。这样的好人,哪里找去?你今儿却要恩将仇报,真个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反拿欺负咱的人当亲人。”说完,悄悄瞥了乔慕贵一眼。
乔大乖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厚着脸皮装听不懂,说:“哪有人敢欺负咱?咱有少东家罩着呢,他道上有人,衙门里也有人,黑白两道统吃,哪个敢来老虎头上蹭痒痒?是不?少东家。”
乔慕贵冷笑一声,不屑置辩地说:“就是呢,如今谁不知道咱俩就像是亲兄弟。”
乔大乖家的听了,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唉,话虽如此,只是搁不住人家背地里指划,那话好说不好听呢。”
乔慕贵听了,冷笑道:“是哪个管闲事的?敢胡吣!要惹得我性起,让道上的瓢把子来,把他的房子拆了!”
乔大乖沉默了一会儿,嘴里说:“嗨,嘴长在人家脸上,任由他说什么去吧,关起门来装听不见就是了。再说,这事他妈的还不是你起的头?到要紧处,你不也爹亲娘肉乱叫?”
他浑家听了,臊得满脸通红,背过身去,突然抹起泪来,抽抽噎噎地说:“唉,谁没有七情六欲?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俗话说的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过去那一阵就后悔,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人拉我去游街,骑木驴,生不如死!我怕死后,到阴间里,判官把我劈两瓣,一人一半,灵魂也不得超生!呜呜……”
说完,她幽怨地失声痛哭起来。
乔大乖听了,也不禁变得垂头丧气了。独有乔慕贵不以为然,他摩挲着大烟锅,还要教唆乔大乖使坏。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