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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乔向廷心里想起儿子的学业来,心里充满了期冀,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他端起一碗酒,谦恭地起身敬族长,一谢他长年的关照,更谢他出面操持他家里的诸凡大事。乔广善哈哈大笑,也并不十分谦让,端起黑瓷大碗,将淳烈的陈酿一饮而尽,嘴里还夸张地“啊”了一声,大家纷纷赞他海量。

乔广亨见族长喝过了,以为下一个该轮到他了,便正襟危坐,专等乔向廷敬他,然而却并不见他再起身。他便旁毃侧击地对他说:“向廷小员外啊,这才几年的功夫,你由一个黄口孺子,已长成了一个人见人敬的乡绅了。起头你忘了?那一次全庄的人因你巡夜有功,都凑银子褒奖你,那一次我家也一下出了八两一锭大银,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个家当呢!从那时起,你小伙子一路走运,短短几年的功夫就成家立业,买田置地,家里也起了新屋,如今也是三进的大院落了,老朽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总觉得那八两大银,真是个吉利数目,真真给你带来好运气了呢!”

乔向廷听了,早猜得了他的心思,是他觉得他本与族长同辈,敬酒也总该有他的份。想到这里,便端起碗来躬身给他敬酒。

乔广亨高兴起来,也效仿族长那样,仰起头来豪爽地痛饮下去,喝完时也“啊”一声,以示酒之淳烈,没想到他刚端到嘴边,却听乔向廷说:“我早想请您了,我接下了慕贵兄的那两处作坊,一直闲在那里,我想让它们再转起来,可苦于不懂门道,想去请教您,今后还望您老多多指教。”

乔广亨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他最怕说那个败家子败坏的家业,更不愿当众提及那个逆子做的刨路挖坑等下作事,好在乔向廷说话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只这样,也够让他难堪了,可碗到嘴边又不得不喝,只好硬生生地咽下肚里去,他只觉得如同一根烧红的火棍捅到胃里一样,强咽了几口才咽下去,最后一口呛进嗓子,他猛咳起来,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大家都劝他慢点,却少有人体会到他的心境。

好容易等到他止住咳嗽,乔向宽才接过乔向廷刚才的话题来,诚心实意地说:“老弟别怪我说,油坊开张也行,无非给乡亲们搾点豆油、磨点香油啥的,倒也都便利些。但是纺织坊却尽量别开张,放在那里倒还稳当些,反正也搭不进什么去。一旦开了张,轧花机转起来,梭子飞起来,棉、麻、丝、线,每动一动,都是银子钱。另要搭进多少人力物力?好歹织出布来,又比不过洋布柔滑细腻、光鲜靓丽,这样的行情,早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了。我家的染坊,嗨,打前年起就半工半歇的。这两年洋布来了,咱们谁也干不过它!你可别往那麻烦窝里钻!”

乔广亨一听这话,反倒对乔向宽感激起来,因他说了织布坊不要开张的话,在他家来说似乎甩了累赘一样,登时他心里轻松了很多,便说道:“向宽老侄子说得没错,如今这世道变了,什么生意也不好做!就像朝廷八旗、绿营干不过洋人洋枪、洋炮一样,咱们小老百姓的纺织作坊也干不过洋人的机器工厂。眼下只能顺着洋人走,他运来了洋布不是,咱就帮着他贩卖,这样既不搭工也不搭料,只赚个中间差价。再说在市俗百姓眼里又见不得洋货,哪怕是洋人裁了当褯子的,到他们手里也是好的!”

乔向廷听了,心里郁闷,就闷声闷气地说:“我只觉得那么好的机子,堆放在那里,就好比懒牛不下地一样,——还不如懒牛呢,又不能杀了吃肉!只白白搁着,看着就闹心窝火的。再说,洋人的东西真就那么好吗?俺家里七八口人,从来就没穿过什么洋布。他若真的好,咱也可以请了技工来,好好琢磨琢磨,也不见得就比不过他!我虽没进过学,但自己也识得了好些字,读过子史经集的——我记得一卷杂记上曾说过,宋末有一个叫黄道婆的,她改良了好些个纺织器械,那些名堂,我本也记不得的,只是打算开纺织坊了,才又翻那卷杂记。那黄道婆只是个女流之辈,还能琢磨出巧妙的技艺,如今咱请高明的技工师傅来,托他费些心思,好好琢磨琢磨,怎地就一定比不过洋人?退一万步讲,假如真比不过他们,那只要咱们齐心,约定好都不买他的布,让他漂洋过海白白地运过来,那么他们既搭工又搭料,还不得乖乖地冲咱喊爹叫娘呀?”

孟达礼和乔向宽听了,也都解气地笑了。

然而乔广亨却也冷笑起来,说:“呵呵,别太得意。现如今到哪里能讲道理呢?你不买他的布,好了,他就揪住头发打一顿,老实了吧?不光要买他的布,还要赔他好些银钱呢。朝廷上下这样的事早就司空见惯了!”

大家听了,一时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

乔广善也无奈地点了点头,替他补了一句:“不割地就算好的。”

乔广亨见族长帮着他说话,很是得意,又说道:“所以说嘛,生意不是这样做的!你们还年轻,还不懂得生意经呢!做生意嘛,要学会顺势而为,学会投机取巧,学会火中取栗。不然,单靠手艺,靠勤俭,靠诚实,多咱能发大财呀?”

乔向廷对乔广亨说的那一通生意经很不以为然,他疑惑地说道:“这是怎么说?古训曾说,做生意要以诚为本、童叟无欺!再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发大财,我只是想,既然手底下有两处作坊,就不能让它闲着,就像土地不能撂荒一样!”

乔广善手捻胡须,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乔向宽见劝他不听,忙问:“老弟你真要开纺织坊?”

乔向廷说道:“三哥你别再拦着我,要是不开,岂不白瞎了那地方和满屋的机具?”

乔向宽见他已打定了主意,便说道:“那好,听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你织出的布必定是上等布料,你拿到我染坊里来上色,只要咱们把料用足,把功夫做够,我想咱老百姓还是穿土布舒坦,咱俩跟洋人赌一把吧!”

孟达礼也说:“好呀好呀,两位老侄子都开作坊,那么以后我家用布都用咱自家作坊里的。我家也还从没用过洋布呢,以后也不用!还是家织布好,吸汗,耐磨……”

乔广善也点头,说:“我也不喜欢洋布,除非外头有公事,请我出去时换穿戴,居家时还是穿着家织布舒服,土布养人呢!”

乔广善说着,抬头往窗外瞧瞧,突见一个后生在店外探头探脑,欲进不进的。乔广善示意老田出去看看,老田猫腰出去,很快回来了,向着孟达礼说道:“原来是孟老爹家的公子,说是他舅舅家来人了,要找孟老爹回去商量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巴巴地跑到这里来找人,我问他他也不说。”

孟达礼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拱一拱手,起身说道:“抱歉,抱歉,家里有事,我得赶紧家去,失陪失陪!”

乔向廷向来热心,忙问他何事,他欲言又止,顿了顿说:“过后再说吧,少不了得麻烦诸位。失陪失陪,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不由分说抽身走了。

李老四见孟达礼走了,就挪座位靠近乔广亨,盯着乔广亨簇新的穿戴,又借着岳父刚才的话说:“老泰山说的是,这穿戴就要看场合。比如今天吧,亨爷这身穿戴,大概就是洋布做成的,穿出来多气派!瞧这料子,滑溜溜的;瞧这颜色,多么鲜亮。呵呵,洋人也能印上篆写的“寿”字呢,看来他们也爱琢磨咱们的喜好。尤其这顶帽子,端端正正,断不是乡下人做的活!”

乔广亨听了,很快意,觉得临来时没白白打扮一番,便捏住瓜皮帽的绒球,除下帽来,递给大家鉴赏。

待传到老田手里,他特意摆弄了几下,欣喜地说道:“这顶帽子简直要赛过官老爷的官帽了,这是用六块缎面合成的六瓣瓦呀,绣边的帽正原来是块翡翠呢,价值不菲!嗨,要是顶心的算盘结变成红宝石的就好了,亨爷戴上它,那活脱脱就是朝廷一品大员啊。”

李老四道:“如今想做官也容易,只要有钱,捐多大的官也使得。前番钱将军来说,咱们现任县太爷就是捐官来的。”

他又对岳父说:“姐丈的本家张员外也捐了个六品主事,赶明儿我专门去拜谒他,给他贺官去。”

说完看了乔广亨一眼。

乔广亨会意,心里想着揽下工程后那白花花的银子钱,心里无比愉悦,便端起黑瓷大腕,左一碗,右一碗,总围着李老四敬个没完,反把别人晾在了一边,最后两人喝得东倒西歪的,乔广善嘱咐伙计们扶回去了。

这里乔向廷留下乔向宽,跟他又嘀咕了半天,向他讨教开作坊的事,直到天色将晚,两人才走。

第二天早晨,依莲和魏嫂早早起来,照例忙着准备一天的衣食用度;书房里传出乔载德的朗朗读书声;俩女孩子则在后罩房里商讨着鞋样儿;乔向廷和老魏早已分头出去拾粪去了;铁担因厌烦读书,且无人催逼他的功课,便把柴火园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原来园里那三间草房子早已由东家出钱改成瓦房了,又在两端各加盖了耳房,本想让铁担搬进去住,然而他早习惯了在东家的倒座房里睡,说什么也不搬,还在门房里放了一柄短矛,说要替东家看家护院呢。

依莲切好了面,魏嫂烧开了锅,又白又细的面条儿看起来像一根根银丝。依莲一手托着篦子,一手抓着面条均匀地撒在锅里,她用笊篱轻轻搅动了几下,防着面条闷楜在锅底。热气升腾起来,她看着这团靡漫的白雾,思绪不由又回到了昨天晚上,孩他爹正为开作坊的事千愁百绪。

她自从嫁到这个家里来,就从未见乔向廷处事这么踌躇过。昨儿他从酒肆里回来,神情比以前明显的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意,说话也和气。她在家里向来是百依百顺的,一切都以丈夫为主,他高兴她就高兴,他忧愁她就忧愁。如今丈夫精神焕发,她心里也似乎照进去了一缕阳光,一下亮堂起来。

依莲正回忆着往事发呆,魏嫂盯着一团白雾,忙说:“该盛面了,要不就闷烂了。”依莲这才回过神来。两人盛出了面,依莲搅鸡蛋,魏嫂剥了葱,两人又做浇头。这时外出拾粪的都回来了,洗漱完毕,于是开饭。

乔向廷饭量不比从前,只匆匆扒了一小碗面,又摸索着去掏烟锅装烟。待孩子们吃完走了,魏嫂也进来收拾碗筷。向廷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盘算着开作坊的事。依莲说:“你心里怎么想,咱就怎么干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心里也没个主意,没法替你拿主张。”乔向廷听了,便不再和她多说话,抬脚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出门去找老魏了。

老魏扛着铁锨正要下田,乔向廷说要跟他一同去。他俩走在田埂上,这时满坡的棒子、高梁、大豆,看看就要成熟了,四处弥漫着粮食的香气。乔向廷心里很欣慰,一种安逸的感觉涌上心头。

“今年收成不错!”他想。

豆田里有一阵子草比较旺,他守孝时老魏一个人忙不过来,还不知草漫过豆棵没有呢,他心里一直牵挂着锄草的事。然而他跟老魏沿着田梗走去,无论豆田,还是棒子地、高梁地里,庄稼却并没让草欺住。

他诧异地问老魏:“吆,你有三头六臂呀,怎的把庄稼侍弄得这么好?”

老魏只是嘿嘿地笶,问急了,他才说:“我和狗蛋他娘夜里也打着灯笼来拔草,天天半夜才回去。拔草除根,它也不经拔。”

向廷心头一热,说道:“你呀,也不吱声。她一个妇道人家,白天里里外外地拾掇,还得洗衣做饭,得空儿还要纺纱,夜里又跟你下田干活,也真难为你俩了。”

老魏说:“她在老家时干惯了,不怕累。再说,她那时还吃不饱肚子呢,来咱这里享褔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到地里,老魏弯腰扶起那些倾倒的庄稼棵,用铁锨培土压实,每遇见这样的庄稼他都扶正培土。乔向廷在田埂上看着,心里暗赞老魏侍弄庄稼用心。

却见孟达礼提着一盒点心,从外面急匆匆回来。乔向廷猛然想起了他家的事,迎头问,“叔,您这到底是咋了?跑得汗毛露水的。”

孟达礼满面愁容,说出一件惆怅事来,把乔向廷和老魏也愁住了。

欲知孟达礼所说何事,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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