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曹茵沾这些日子为改进织机着了迷。
他早在心里不知描画了多少遍自己的设想,等他将总体框架、各处机关、大小消息、零碎部件一一画出,标清注明,大黄小黄看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他俩也渐渐被师傅引入港了,又各自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想法,凡有契合师傅心思的创意,他们个个都喜得抓耳挠腮。
等着木匠、铁匠、皮匠、漆匠等等工匠都来了,他师徒便做监工,指导着工匠们将图纸上的创意变成实物。
那些工匠一动手,才晓得以前的活路全与这里的精巧搭不上边儿,稍有疏忽,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工匠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唯恐出错。饶是这样,有些部件返工三五次甚而十几次,总不甚合丁可卯,气得曹茵沾只骂娘。
有时乔向廷来作坊里看,每次遇见曹师傅骂人,总劝他沉住气、慢慢来。
曹茵沾气呼呼地对众人说:“这也就是咱们东家待人宽和,要搁在洋人的工厂里,三遍不成,打得头上的疙瘩!”
工匠们都怯了他,因而一个个谨小慎微,精益求精。
原来,他们师徒的设计委实精巧,而那妙处又尽在齿轮上:外轮带着内部大齿轮转,大齿轮又带动小齿轮转,每个齿轮都与一个部件相连,牵引着它们或旋转,或进退,或开合……只要摇动外轮,则经纬交合,布自成匹。
然而画图纸容易,做起来却难:一番功夫下来,光生铁就不知用了几百斤,才锻造出几十个中规中矩、严丝合缝的咬合齿轮;光牛皮不知用了几百斤,才裁制出不软不硬、不松不紧的几十根传送皮带;光老榆木不知用了几十根,才打磨出大小不一、互相支撑的机枢框架……全程下来,乔向廷自己家里窖藏的钱全投了进去,连青桐带来的银子也所剩无几。
十里八乡的闲人也闻风来看热闹,有称奇的,有咂舌的,有撇嘴的,有摇头的。
也有好多人窃窃私语:“哼,除非鲁班爷再世,凭他们几个就能造出机器来?”
有的说:“穷折腾个啥?怕是折腾来折腾去,白拿银子打水漂儿。”
也有的佃户担忧地说:“可别让俺东家赔掉了腚啊,那可是个厚道人!”
曹师傅师徒听了,心里越发不安,以至于夜不成寐。
乔向廷初时不管那些闲言碎语,然而听的多了,心里也直打鼓,心说:“可别他师徒真弄不成,搭进去那么多银子,最后白折腾一场啊。那时亲戚面上也不好看,岳父岳母会认为我心里不着调,整天异想天开呢!”
夜里,他跟依莲说了这话,依莲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大老远把人家请过来,图的啥?不就是为了把作坊做好嘛?你看看他师徒仨,那嘴上的大泡,那眼里的血丝,那手上的茧子,就知道比咱还急,也比咱还用心!咱只做最坏的打算,就是最后弄不成,也不能怪罪他们,不然,怎让人家走出这个村去?”
这时,乔向廷反倒自叹自己还不如屋里的女人大度呢。
从此他只是偶尔去走走,抽几袋烟就走,临走还说:“不急,别忙,慌啥哩?早先不用机器,还不照样织布?要弄成了是好,弄不成,咱还用老法子织布。俺小师妹也没有自动织布机,她不照样能织出五色花布?”
曹师傅师徒听了,心里才略微安宁些。
好容易调试完成了,一人摇轮,布就出来了。
老魏飞跑着家去叫东家,一家人都跑来看。
曹师傅把纱线重新放置好,给各处齿轮又郜了一遍猪油,然后让人缓缓地摇轮。哇,随着轮子转动,织布机吱扭扭地响,很快就在机架的终端,卷出熠熠闪光的洁白的棉布来!
顿时,人声鼎沸。
那些木匠、铁匠、皮匠、漆匠……一个个拍手叫好,觉得自己的手艺从此突飞猛进、脱胎换骨,我不是我了!
曹茵沾师徒激动得携手跳跃,又抱头痛哭。
乔向廷也悄悄拉依莲回屋,两人对坐无声,泪水却悄悄滑落下来。
看热闹的人们也奔走相告……大家都传言,是鲁班爷爷显灵了,织女星也在天上保佑着呢!
一时好多纺织技工都闻讯前来做工,想织布的人家也都来排号织布,家里不缺布的也拿着棉线来凑趣,大家都想亲眼看着布从机器里吐出来,试试用这样的布做成衣裳,好不好穿。
后来人们都说:天底下只有机器是不骗人、不偷懒的,因为它们织出来的布是那么匀实、那么细腻。
不久,远近的人家都穿上了乔向廷家织出来的机器布。
机器织布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原本要一年的功夫才能织出的布,仅仅一两个月就能织完。
开业后赚了一笔钱,乔向廷全拿来发工钱了,因薪水定的高了些,单靠那些钱还不够,乔向廷便把青桐拿来剩余的那点钱也凑上发工钱了。
老魏在一旁嘟囔着说:“远近哪有这么高的工钱呀?您拔台后,怕是周边的织坊里不高兴,将来咱也不好往下降了呢!再个,您也得给自个儿留着点儿,还还亲戚那边的账,您还真不打谱还了咋的?”
乔向廷笑吟吟地说:“机器一转就出布,以后咱挣钱还不快啊?先让大家高兴高兴。亲戚的账,以后挣了钱再还。”
工匠们薪酬到手,远处的就托人往家里捎,近处的则籴米、裁衣、称盐、打油,老婆孩子都喜笑颜开。
曹师傅对大家说:“东家待咱们宽厚,一下就打赏这么多钱,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主儿!”
技工在别处被主家欺压惯了,今见东家如此仗义,非得凑份子请他到酒肆里吃酒。乔向廷再三推辞,后来被大黄、小黄架起来走了。
众人尽欢而散,连不饮酒的曹师傅也吃醉了。
工匠们欢天喜地,惹得佃户孙骡子、刘猴子也想来做工。乔向廷知道他两家家计艰难,便安置在织坊和油坊里了。二人很惬意,却有两个人心中不平:
一是老魏,他一直惦记着他俩曾在县衙里作伪证的事,就对东家说他不同意留他俩做工!乔向廷苦笑着说:“嗨,那都是些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嘛?他两家人口多,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哩。”
另一个不平的人是阿胡,他因喝酒损毁了身子,离了酒手就哆嗦,故而雇他做工的人越来越少,他的生计也就越发艰难了,连管祠堂的老头子也常说些难听的话,他在那里安身不牢。因他曾与乔向廷搭伙巡逻过的,也央求着来做工,可曹师傅嫌他手哆嗦,决计不用他。乔向廷也没法子,只好顺从了大师傅的意思。阿胡很失落,眼见刘猴子这样瘦弱的人都去了,气不打一处来,后来他偷了刘猴子的毡帽往里撒尿,被刘猴子与他儿子狗剩子逮住,合力打了一顿。又是乔向廷出钱替他疗伤,还留他在作坊里看大门,两方这才消停。
乔向廷家的工厂红火了一阵,引得许多有头脸的人也都光顾起来。地保李老四尤其上心,叫他两个侄子也去里边做事。乔向廷不好推辞,便应允了。
他两个侄子一个叫李显,常跟李老四帮办公务,谙熟人情世故,乔向廷就让他主外,管着跑买卖;另一个叫李赫,自幼帮着理家,谙熟桑麻之事,乔向廷便让他管着采办原料。
厂子里天天轰隆隆的,乔向廷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连乔向宽都跟着沾了光,因众人织了布就要染布,一时带活了他家的染坊。
然而困顿很快就来了:原本乡下人都是自给自足的,因为看着机器新鲜才来织布,然而一年两季子衣裳足矣,并不像城里人那样天天更衣,能有多少布要织呢?所以很快织坊便冷清下来。众人坐等外人来织布,等不来就只能喝大茶了。
曹师傅找东家抱怨说:“这么好的机器,这样下去岂不荒废了!”
乔向廷也急得什么似的,日里夜里都盼着大家再来织布。虽然偶有零零星星的人来,但终不似起先那么火爆了。
这时李显的本事就使出来了,他认识的人多,四处给东家拉生意,时不时地能接一单,乔向廷这才觉得留下李显兄弟是明智之举。为此,他还专门请李老四吃过几次酒呢。
然而李显认识的人也终究有限,他的本事很快就使尽了。
这一日,乔向廷在家抽了一天的烟,曹师傅师徒在作坊里喝了一天的茶。
到了晚上点灯时分,曹师傅饭也吃不下,闷头去前院倒座房里睡了,乔向廷叫了他几次,他也不起。大黄和小黄见师傅不吃饭,也只胡乱扒了两口,去倒座房里坐在炕沿上发呆。
原来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家,大黄、小黄一直坐到鸡叫,才朦胧睡着。
第二天早上,小黄起得早,便向师傅告假,要回老家看老娘。曹师傅道:“你先别走,夜来我想好了,今儿就去跟东家说:只替人家织布赚点工钱,能有多少生意?这样不行,得向城里的大工厂学着点儿,他们既纺纱、又织布。咱也应上纺纱机,买了棉花来,纺的纺,织的织,织出布来往外卖,那样才能跟洋鬼子争个高低。”
大黄小黄听了,也异口同声地说:“对呀对呀,您去跟东家说说,咱也上纺纱机。”
大黄说:“只怕东家没那么多钱。师傅您心灵手巧,再比着那什么‘珍妮’纺纱机,也造个木头的。洋人用他女儿的名字起名,那咱也用小师妹的名字好了,就叫‘云纤’纺纱机。”
小黄拍手叫好。
曹师傅苦笑着说:“呵呵,你俩想的倒好,可是师傅却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在东洋人的工厂里见过纺纱机,那都是铁家伙,纺的纱又细又长。咱要靠自己琢磨、手工制造,恐怕都快老成白胡子老头了,也不一定造得出来呢!我倒听监工说,洋人的工厂老换机器,咱们买不起新的,买个二手的回来,大概也能用。要是哪里不合适,咱们一起琢磨琢磨,鼓捣鼓捣,也许反而比新的好用呢!”
两个徒弟都点头,说:“莫不如您老人家去和东家说说,让他凑些银子,去买个二手的来,唔,还得买台蒸汽机,那可就和洋人并驾齐驱了!”
曹师傅一阵兴奋,随即却又沉寂下来,说:“只可惜不是一星半点的银子能办到的。”
两个徒弟一听,也大眼瞪小眼,不好再说什么了。
曹师傅想买纺纱机,又怕东家拿不出那么多钱,因而沉寂下来。可他不死心,有一天早饭时,他向东家稍微露了露这一想法。乔向廷没想到他胸中的丘壑这么大,当时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忙问得需要多少银子?曹师傅斟量了半天,说连同蒸汽机,怎么着也得八百两银子,乔向廷听了哑然。
曹师傅见东家虽没答应,然而也并未十分反对,便瞅准时机,几天后又谈起与洋人争高下的志向来,说得乔向廷也热血沸腾的。
待他师徒三人上工走了,乔向廷便去后院跟依莲商量这件事。依莲是个贤惠的女人,对丈夫无所不依。然而她屈指一算,因前一阵子改造织机,弄得手头紧巴巴的,饭桌上许久不见一点荤腥了,孩子们早就嘴馋了,都不吱声罢了。如今去哪凑那八百两银子?
后来,乔向廷咬咬牙,去托乔金宝说和,到镇子上典当了自家的田亩,连同宅院、作坊也典押了,好歹典当出了八百两银子。
他拿着一叠银票,兴冲冲地跑到织布坊里,递到曹师傅手里,问:“这是八百两,够不?”
曹师傅当场怔住了,他想不到东家对自己竟是这样言听计从,也不问成败就把全部身家押上了,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曹茵沾一时感动得泪眼婆娑的,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咱的作坊干成大工厂!”
乔向廷也是对人掏心窝子的人,见他激动了,自己也很动情,便拱拱手说道:“曹师傅,咱的作坊,不,咱的工厂,就交给您了。别的不说了,全都仰仗您,谢了!”
这时,他俩真觉得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似乎宏图大业,就要在他们面前展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