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向廷典当了家产,凑了八百两银子,交到曹师傅手里。曹师傅很激动,合计了一下,决定留小黄在这里操作机器,为顾客织布,他则带着大黄去南方购买纺纱机和蒸汽机。
临走,曹师傅拍拍胸脯,对众人说:“长则两月,短则一月,必能带回机器来,大家静候佳音吧。”
说完,两人上马走了。
小黄在织坊里很清闲,倒也不是没有来织布的,只是很少,且用机器织布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没事时也照着师傅的样子,在门口摆下茶具,喝起功夫茶来。
乔向廷来了几次,两人对坐,仍是一个喝茶,一个抽烟。
如此一晃月余,并不见曹茵沾和大黄的动静。
初时乔向廷倒也不着急,因曹师傅临走前说了的——短则一月、长则两月嘛。
可是老魏从油坊里走来,免不了偷偷跟东家嘀咕两句,说他听油坊里的师傅说,如今这年月人心不古,坑蒙拐骗的事时有发生——有位师傅的侄孙女,被邻家伯伯拐卖了,至今不见踪影;有个老明经,卖了家当央人走门子捐官,谁料那中人却卷银子跑了……如今谁相信谁呢?
说得乔向廷心里有点发毛。
他回家跟依莲说了这些话,依莲笑笑,说:“凡事别总往坏处想。曹师傅再不济也是一门拐弯亲戚,总不至于坑咱。再说,还有小黄呢,他不是一直留在这了吗?”说到这里,她还忘不了嘱咐几句:“你一个当东家的,可千万别表露出来啊,要让小黄看出来,他心里该多难受啊!”
原来依莲每次见了小黄,就觉得他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吃不饱一样,整天瘦不拉几的,看着怪可怜人,于是天天劝他加餐;又怕他一个人睡在倒座房里孤单,便让铁担去和他作伴。
小黄和东家一样,初时也并不猜疑师傅和师兄什么。他一个人留下以后,见东家这么关照自己,只恨没大有生意,不能很好地为东家赚钱。
看看将近两月,乔向廷虽没表露出什么,但老魏越发来得勤了,有时当着小黄的面也嘀咕那些话。小黄脸上挂不住了,替师傅和师兄辩护了两句,老魏才不再说什么。
转眼两个半月了,大家都焦虑起来。
老魏急得跳脚,竟然不顾自己仆人的身份,埋怨起东家来,说:“哼,拿那么多银子交付两个外乡人,真要卷银子跑了,找谁说理去!”
乔向廷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曹师傅不是那种人!”
但后来他也怕了,那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啊!于是他忍不住去找族长商量。
乔广善听了,也跌足道:“‘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你拿这么多银子给他,也不叫个熟人跟着,太过轻率了。要是他俩见财起意,拐了钱跑了,茫茫人海,咱去哪里找呢?假使不跑,如今兵荒马乱的,半路上遇见劫道的,图财害命也未可知。”
乔金宝和老田听说了,也从账房来到上房里。
乔金宝说:“八百两银子!搁谁不眼红?搁谁不动心?”
然而乔向廷仍替他师徒辩解,说自己亲眼所见,当初改制织机时曹师傅那么用心,他绝不像口是心非的人。
乔金宝冷笑道:“你待人也太过率真了吧。你要知道,有人为了骗钱,什么苦情戏也演得出来,有的不仅用苦肉计,还使美人计呢,甚而不惜搭上自己的女人。他为了八百两银子,做出诳时惑众的样子来,也是值得的。事实不摆在眼前吗?——他俩拿着银票走了快两个半月了,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乔向廷仍不敢相信曹师傅有歹意,再者说,他是内弟青桐引荐来的人,青桐堪称天下最完美的男子了,他看中的人,岂能有错?他思之再三,愈发觉得曹师傅师徒是被坏人短了道了,于是一迭声地要去报官,求官府发缉贼文书破案。
乔广善说:“报官有什么用?那土匪劫了道,难不成还坐等着官府来捉不成?再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缉贼不成,反遭他勒索呢。这个咱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乔向廷一时无语。
乔金宝道:“师傅跑了,他那二徒弟不还在这里吗?依我说,就打发他去姓曹的老家找人,若找不到人就强搬了他的家当来,逼他还钱。”
老田忙摇头,说:“不可不可,他好歹留了个徒弟为质,如果让他去江南找,反又被他溜了,更不好!”
乔金宝道:“那就派两个老成持重的人跟了去,沿路挟持着他些,到了姓曹的老家,也好逼他家里人代为伏罪。”
乔向廷和乔广善也都点头。
回到家里,见小黄正蹲在倒座房门口落泪。
乔向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低了头往垂花门里走。
小黄却站起身来,怯怯地叫声:“东家,我这辈子在这里当牛做马,也要替师傅还债。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吧。”
乔向廷闻言,如遭了雷击一般,心道:“果然有阴谋!如今小黄看看走不脱,不打自招了!唉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转过身来,看看惶恐的小黄,一时急火攻心,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腥,“哇”地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来。
他头发蒙,眼昏沉,踉踉跄跄,立足不稳,向后一仰,摔倒在了石阶上。谁料后脑勺偏偏正磕在石棱上,他眼前一黑,登时不省人事。这正是古语说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小黄吓了个半死,一边喊一边扑过去,抱起东家的头,只见后脑勺磕起一个大包,石棱上也隐隐见血,地上也有一摊鲜血,那是嘴里吐出来的。
这一吐一摔,可知东家伤得不轻。小黄连哭带叫,也不见东家醒来。
刚好老魏、李显、李赫来找乔向廷商议对策,不料却见他昏死在垂花门外,他仨大惊失色,抢过来抱着东家摇晃,大呼小叫。
乔向廷却耷拉着头,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依莲与魏嫂在里面听见动静,忙赶出来。依莲见乔向廷昏死过去了,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上不来,也晕了过去,幸有魏嫂抱住,好歹没摔着。
一时老魏抱着东家,魏嫂抱着依莲,喊的喊,叫的叫。
小黄在一旁只哭。
李显和李赫大骂:“驴日的,你哭你娘的丧呢!快去端一碗水来!”
小黄这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去端水。
李显接过水来,一手托着乔向廷的头,一手端着碗往他嘴里灌,却滴水不进。
他叫李赫蜷起他的腿来,又端起碗含了一口凉水,猛喷到东家脸上,一连喷了三口,才听乔向廷闷哼了一声。
大家都赶着叫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皱着眉,示意不要喊、不要晃了,隐隐约约说了一句:“疼。”
依莲也清醒过来了,挣扎着去查看他的伤口,见脑后又渗出血来!
老魏轻轻抱住东家,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说声别碰着他的伤口。
主仆在地上呆了一炷香的功夫,老魏问:“咱到炕上躺着行吗?”乔向廷稍微点点头,老魏就轻轻抱起他来,移到倒座房的土炕上,盖了被子。
乔向廷只侧卧着,魏嫂又去厨屋里端来了温水,依莲用汤匙喂了他几口。
乔向廷看了小黄一眼,皱了皱眉,叹息了一声,却顾左右而言他,说声:“唉,人活着难,死却那么易,刚才忽悠一下就过去了。”说完,落下泪来。
老魏见状,知道东家必因小黄而受伤了,于是恶狠狠地问他:“刚才东家是怎么摔的?哼,你师徒干的好事,我早警觉了,你从实招来,要不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黄满脸泪痕,悲悲切切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师傅临走前把我留在这里,是让我操作织机给人家织布的,别的什么也没说。我是看着他俩逾期不归,也疑心了。可想想师傅的为人,我又不相信他会抗蒙拐骗的。虽然以前在江南跟他学徒时,有时学提花,他教我几遍我不会,就下狠手打,可那是恨铁不成钢,打我我也不恨他。可他如今是怎么的了?拿了银票就没了回音。我因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乱想——难不成师傅因过够了苦日子,就见财起意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满是负罪感,不敢往下想了。要真是师傅和师兄拐了银子跑了,那我就在这里一辈子当牛做马,替他俩还债。没想到今儿一见东家,我一时口快就说了出来。这一下把东家急死了……呜呜……”他又哭起来。
李显、李赫气得骂道:“操你祖宗,你知道八百两银子是多少吗?就是把你卖了,也换不来个零头。你替他俩还债?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依莲赶紧止住他俩,说:“你们别凶他了,这兄弟也是好意。看着咱们着急,他能不忧心吗?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天可怜见的。”
小黄被说中了心事,哭得一抖一抖的,蹲了下去。
乔向廷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用了微弱的声音说:“曹师傅不是那样的人!再等两天看看吧,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
他头疼欲裂,胃里也翻腾,不愿意动弹,就在倒座房里瞪着大眼侧卧着。
老魏让李赫去集上请大夫来看,吃了几副汤药也不甚管用,挨着日子等消息罢了。
乔广善听说乔向廷伤着了,就打发乔金宝来探望。
乔金宝心知他的苦衷,便督促着李显跟小黄去曹师傅老家去找。
小黄在一旁听着了,就说:“这个办法也行,总比在家白等着强。师傅的老家就在苏州城里,我跟师兄曾去过的。他上有老爹,下有妻女,走不脱的。如今咱去找一找,哪怕只见见他家里人呢,把事情说清楚。他家的人都是耿直的人,最通情达理的。”
乔向廷听了,也有默许之意。
老魏跟李显草草收拾了一下,跟小黄快马加鞭地去了。
乔向廷日日悬念,夜夜无眠,身体恢复得也很慢。
这一日,青桐突然来了,原来是依莲怕当家的坐下病根,偷着写信告诉了弟弟,并再三嘱咐他不可告知爹娘。青桐便找了个借口,说来看看哥姐的织坊,就匆匆赶来了。
乔向廷乍见了内弟,一时羞愧难当,喃喃地说:“是我大意了,白活这么大年纪,中什么用啊!唉,再没脸见南边的二老!”
说完,用被子蒙了头,抽噎起来。
青桐见一向仪表堂堂的姐夫,如今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蒙在被窝里哭,一时心如刀绞,抚慰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做生意难免有折本的时候。钱没了可以再挣,——挣钱是为了活着,活着可不只是为了挣钱。”
可他劝也劝不住,只见哥在被窝里哭得一抖一抖的,他也觉得伤感,便坐在炕沿上落泪。
依莲进屋见了,就嗔怪说:“你两个大男人,都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个啥样?”又说青桐:“你说叫你来干啥来?是叫你来陪着掉泪的吗?”
青桐听了,这才止住眼泪,一边晃着被窝里的人,一边劝:“我的哥啊,你别再哭了。你起来,咱一块想想办法。”
乔向廷也渐渐止住了悲声,掀开被窝,红肿着眼睛坐起身来。
青桐替他看了看脑袋上的伤口,涂抹了些自制的药膏,那是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然后又号脉,见他脸色蜡黄,气息虚弱,知道他这些日子急怒攻心,彻夜不眠,耗尽了气血,便为他熬了汤药,慢慢调理。
当天夜里,乔向廷便安稳地睡着了,第二天就觉得有了些精神。
一连调养了数日,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姐弟俩这才放了心。
这天傍晚,老魏、李显与小黄风尘仆仆地从江南回来了,马都累瘦了。
三个人进门,一个个眼睛里都充着血丝。
大家都竖着耳朵听消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
乔向廷一见他仨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觉得事情不妙,也就不再问了,只长叹一声,独自走到后院闷坐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