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璞夫妇用中西合璧之法画了《万象图》之后,尚璞对新学更加推崇了。闲暇时,他常与青桐在一起畅谈中外轶事,两人的眼界愈加开阔起来,——这是尚璞有生以来最为逍遥自在的一段时光。
展眼之间,芳华、芳菲奶奶的好日子又到了,两家需带些礼品回去祝寿。尚璞和青桐先商定了一下,以免重样不好看。经商议,尚家以工艺首饰为主,陈家以滋补品为主,大家立即筹办起来。
看看拜寿的日子临近,张有财一家也来一起搭伴走,他图的是省去车船费。大家一路坐船,回到了县城码头,正遇见张大户从官署归省,大箱小笼地往岸上搬行李。张有财见了,让大家在船上稍等,他过去拜谒那位本家阔少。
大家远远看着他走过去,都不吱声。他躬身凑到张大户跟前,竟至于行跪拜礼,张大户倨傲地摆手让他起来说话。这里把众人臊得,都满脸通红,忙都把脸转向别处。
因人声嘈杂,众人也听不见他俩说什么。张有财与张大户叙旧时,为讨好他,竟提起自己曾操心他续弦的事来,就把替他向姨妹提亲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可惜我那愚拙岳父不允。唉,也怪我那小姨妹没福。”张大户听了,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讪讪的,从此对他岳父一家怀恨在心。
张有财又恭维了张大户一番,然后才躬身告辞,回到亲友这边。他因为与富贵之人刚交谈完了,很引以为傲,昂首挺胸的,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然而他却不知,大家正因他的奴颜媚骨而不齿呢。
一行人来到乔家村,乔广善家大摆宴筵,接待宾客。
乔向廷与孟达礼也来贺寿。因乔广善家里客人多,当晚尚璞与青桐两家都到乔向廷家里安歇。
这乔载德和乔载智兄弟俩见了尚公任,十分亲热。尚公任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了,现在姨夫家的医馆里学医。他读的书自然比他俩多,更要杂一些,除了医书、四书五经之外,还精研了他爹从教会学校带回的新学教材,见识不知比一般人高出多少倍!
夜里,他哥俩听了他讲的什么麻醉手术啊,什么万有引力啊,什么电啊磁的,都像听天书一般,差点惊掉半个下巴。
尚公任见他哥俩痴迷新学,便怂恿着他兄弟也去城里读书。乔载智自然喜不自胜,急不可耐;可乔载德却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只怕是爹爹不答应。
第二天早上,三个孩子早早去上房给大人请安,载德、载智便说了想去城里学新学的事。尚璞和青桐听了,连声叫好。乔向廷却摇头说:“那可不行,他俩在村塾里读书,已开手做文章了呢,还指望着考秀才、中状元来。”
两个孩子不敢跟爹犟嘴,只齐刷刷地看着舅舅。他俩知道舅舅最疼外甥,肯定知道自己的心思,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果然,青桐对乔向庭说:“哥啊,你是没读过新学类的书,所以你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啊。你要是读了,怕也会着迷呢。再说,论起上学来,读四书五经重在修德明理,倒也不一定非得拿它当做进身之阶。即便考中功名又如何?如今官场昏暗,好人难做,坏人横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咱哥去州学里走了一遭,也相交过许多官老爷,咱哥是有才具的,可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如今他反而辞别官场,到教会学校里教书了。”
尚璞听了,笑着点头。乔向廷大为惊异,又颇感惋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依莲听了弟弟的话,也想让两个孩子进城去学新本领,刚想说两句,却听乔向廷说:“兄弟你说的有理,若论学本事,新学可能真的开眼界、长见识。可是朝廷却是不认这些的,若论正途出身,还得做八股文、考科举,官场虽然黑暗,咱也不怕,正因为它黑暗,咱才更要进去做事,多少带进去一些亮光。至于新学嘛,读读那些书也好,可要到洋人的教会学校里去求学嘛,那恐怕是旁门左道,被洋人给下了迷魂药了。”
芳华在旁听了,登时不乐意了,说:“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同样是求学问,哪个实用咱就学哪个。如今洋人的东西你也用过了,洋火比火镰火石好用吧?玻璃罩子洋油灯比蜡烛亮堂吧?还有你家作坊里的纺纱机,也是烧洋油的,要多少架手工纺车才能赶得上?再说,俺家的他自从去了教会学校里教书,回来讲的学问都那么新鲜,我才知道这日月星辰是咋回事,我也懂得了风雨雷电怎么来的。嗯,说起电,赶明儿咱要是也学会了发电,都掌上了电灯,那才叫亮堂呢,咱也不白活一回!让孩子们学洋务,正是为了把那些蹊跷玩意儿前头的‘洋’字给去掉,变成咱们自己造的东西!”
芳菲也说:“哥啊,我姐说的是!要照你那么说,敢情俺姐夫是走了旁门左道了哇?”
乔向廷哪好意思跟她姊妹俩犟嘴?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说如今要想进身,混个一官半职的,还得去考科举。咱老百姓若没个好人当官,那就更活不下去了。前些时候我几次三番地走厄运,若不是钱易兄弟相救,那可就遭殃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自己家里说什么也要出个当官的,也不单是为了光宗耀祖,更是为了替老百姓撑起一片天,不然穷人的日子实在不好混。”
尚璞说道:“贤弟的心思我明白。但据愚兄亲身经历看来,寒门子弟天生耿介,只怕仕途好入,前程不顺。”
乔向廷说:“顺不顺的,这个只好随他去。当不成大的,咱就当小的。不管大小,哼,只要在咱管的一亩三分地上,就要抑恶扬善。这么着,咱大清总还有块晴天。”
青桐听了,知道姐夫这心思已存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便也不好再硬劝他了,可那两个孩子却盯着他看,眼里满是希冀。他打心里疼自己的外甥,实在不忍心让他俩都失望,只好又说:“哥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两个孩子,你任选一个留下来考科举,另一个我带去学洋务,这样岂不两全?”
依莲不等乔向廷说话,便先应了,说:“我觉得这样挺好,两边都不耽误,不然,以后朝廷里要是用着学洋务的人当官,那咱岂不亏了?”
乔向廷想想也是,世事难料,山不转水转,谁晓得以后的事会怎么样呢?他迟疑片刻,便指着二儿子说:“让老二去学洋务吧,他年龄小些,去外面学东西也快。老大已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人了,要学新学也是半路出家,很难开窍的,倒是先生说,他的八股文已开窍了。”
载智听了,高兴得直跳。载德却不敢吱一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和尚公任抱在一起欢跳。从此,载智便进了省城,兄弟相隔异地。
自从弟弟走了,乔载德像一下失去了魂魄,独来独去,茕茕孑立,再没有人说知心话了。当然父母肯定是知冷热的,但那是身上的冷热;弟弟虽比自己小十来岁,但兄弟情深,朝夕相伴,实在难割舍。这回载智一走,他竟一月没回过魂来。
这天,他从村塾回到家里,见乔金宝正来他家说话,他支起耳朵一听,原来是小舅妈上月临盆,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要约着一起去望月子。乔载德在一旁听了,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就说自己也想去,一是想弟弟,也想舅舅,更想看看襁褓中的小表弟长啥样。
乔向廷一瞪眼说:“不行!你一个读书人,老竖着耳朵听事儿,不肯收心不是?”
他娘倒体谅儿子,忙帮着打圆场,说:“要么就让他也走一趟,他兄弟俩乍一分开,这些日子他怪孤单的,还怪可怜人来。”
载德忙说:“我去也是为了见见尚伯伯,他可是中过秀才的,又在州学里呆过。我明年就要县试了,正好求他指点一二,说不定回来也能中个秀才呢。到时进了学,做个廪膳生员,好歹也能领点膳米,强似天天吃白食呢。”
乔向廷倒也不是为了那点膳米,还是为了儿子的学业有所进益起见,想了想便也答应了。
来到省城后,先看了襁褓中的婴儿陈安疆,贴随他哥陈安邦的模样,众人都笑,然后都到上房去饮酒。
乔载德兄弟们见了面,亲得了不得。晚间,尚公任与他兄弟俩自然又住一屋,聊起学问来,乔载德叹口气说:“我是井底之蛙,走不出家门。但既然爹爹非得要我考科举,那只好头悬梁、锥刺股了,好歹能挣个功名出来,遂了爹爹的愿才好。”
乔载智听了,忿忿地说:“那八股文最可恶,既讲求词藻对仗,又不能离了圣人言,空洞无物,幸而我来了城里,不然,依着我的性子,早晚掀了先生的桌子。”
尚公任却说:“写几篇文章中个秀才,那还不容易?我已跟姨夫学医,是不去考科举的了。前两年倒也模仿爹爹做过几篇八股文的,爹爹看了说倒也有模有样的呢。赶明儿我把它们找出来,你看看还入得了眼不?若觉得不好,随手扔了就是了。嗯,我爹的文章最好,你可以去请教他,那里面的道道,他知道的多。”
乔载德大喜,这正遂了他的愿了。
第二天,尚公任果然找出他的那些文章来给载德看,载德一看就觉得清奇秀丽,形制又都合八股文的格式,打心里喜爱,便收在行礼里面了;尚璞听了他的请求,也把自己以前做的几篇文章送给了他。载德乘隙精读了几遍,暗自惊叹他父子才气逼人。
乔向庭怕在城里呆久了耽误儿子的学业,住了两天,便吆喝着大家回来了。
乔载德果然收起心,一心学做文章来。他拿出尚家父子的文章来反复临摹,又把学堂里先生的文章拿出来比照,两厢里取长补短,渐渐也摸着了些做八股文的门道,进益很快。有时他在学堂里跟先生谈起文章来,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教书先生还特意找到乔向廷说:“载德这孩子的文章火候到了,快去请个生员作保结,明年好去应考。”
乔载德的教书先生是邻村的一个老童生,姓胡,五十多岁了,须发皆白,然而他却连个秀才也不曾捞着。好在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家,除了当年尚璞曾中过秀才以外,实在也没多少有学问的人。胡先生读了那么多年书,也算是个饱学之士了。
据说,胡先生有一年曾侥幸通过了县试,两个月后又通过了府试,一家人都为他高兴,他也志在必得,认为是秀才把里攥了,然而院试时却坏了事。头一天他因过于紧张,寝食不安,等入了科场,两篇八股文做完一篇时,突然内急,肚子疼的受不了,只好按科场规矩把卷子先交给考官,自己跑去如厕了。
等他完事回来,向考官那里取回卷子再写时,却发现上面盖了一个黑章,他的头嗡的一下,想起了先辈们说的话,那个黑章叫做“屎戳”,是考官专门惩戒中途退出去出恭的考生的,凡盖了“屎戳”的卷子,就已作废了,哪怕续写的再好,也不再给阅卷。
就这样,那年他与“秀才”的功名失之交臂,成了他人生之痛。
后来,他又参加了多次科考,然而却是一年不如一年,甚而有时连县考也难通过,连年失利,最后连保人也难找了。他家里又穷,没奈何,只得来这乡村义塾里教书,好歹养家糊口。
转过年来,进了二月,县考的日子看看也就到了。
乔向廷便托族长出面,找了五个有名望的族人联保,又托张有财从州学里找了两个庠生,分别给载德和胡先生做保结——就是拿功名担保他俩不是冒名顶替的人。然后让他师徒俩同去应考。
胡先生因生活拮据,本来不打算举业了的,然而此时有乔向廷的资助,却也动了心:一者,经近一段与乔载德切磋,自觉做文章的功夫也大有长进;二者,乔向廷已替自己找好了保结,这也是他不容易办到的事;三者,“自古无场外的举人”,既然万事俱备,何不去试试运气呢?
于是他也写好了姓名、籍贯及三代履历,与乔载德写的一同报到县里去了。按照朝廷律令,凡倡优、皂隶的子孙与居丧者,是不准参加科考的,这些对他俩来说都不妨碍,故而只管据实填写、及早上报即可。
欲知师徒仕途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