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尚璞自从到分守道衙门为幕,闫道台待他倒也客气,天天带他出去应酬。这一晚,时至三更半夜,还不见他回来。芳华与晴儿有些担心,青桐听了这事,当即就出去找,芳华又担心省城这么大,去哪找呢?
青桐想了想,说道:“他们文人吟诗作对,大都去有景致的地方,离不了湖里的画舫、泉边的楼阁。待我去湖边看看,这么晚了点着灯笼的画舫不多,若画舫里没有,再去泉边酒肆里找。”
尚公任、乔载智、小石头和陈安邦也嚷着要去,青桐只好答应了。大家打着灯笼出门,走了好久,将近湖边,却见有个人蜷缩在石边,不时作呕。众人赶紧过去,看那修长的身形不是尚璞是哪个?青桐叫他,却不应。
尚公任附身背起爹爹来,孩子们在两旁护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
芳华与晴儿赶紧去做醒酒汤,青桐也回家拿来了醒酒的药剂,折腾了半夜,直到翻肠倒肚地吐净,人才消停些。
翌日仍吃不得东西,动动又想吐,苦于肚里没食,只吐些黄水儿。直到傍晚,略微喝了些汤,蜡黄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大家围着他,问他昨夜咋了,他叹口气,弱弱地说:“唉,一言难尽,这里住不得了!”
大家又追问,尚璞有气无力地说了外出应酬的事:原来,酒宴之上,道台大人要他临场作画,在场众人人手一份,犹嫌不足。再推辞时,便要罚酒,直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才命两个差役送他回家。
那俩差役见他走不成路了,也不耐烦背他,任他歇在水边石头上,自顾走了。
要不是青桐他们找了去,怕是翻进水里也未可知。
大家想想也都后怕。
这一天,尚璞又被强行带去山下溪旁凉亭里应酬,闫道台席间又令他作画,一连作了数幅,他身心俱疲,便先行告退。
闫道台不悦,但见他已喝得东倒西歪了,也无可奈何,就令其自便。
尚璞忙离了那名利场,恰似笼中鸟放飞了一般。
他走在路上,遇见一老一小在路旁啼哭,老的甚老,小的甚小。
尚璞心中不忍,便问她二人因何事悲伤。那小女孩怕见生人,低头躲到祖母的身后去了。
那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挣扎起来,悲悲切切地说:“感蒙官人下问,俺娘儿俩因水冲了房子,没地儿住,也没啥吃,已是三天水米没粘牙了。孩子饿得直打晃儿,俺也饿得两眼发昏。这孩子受不住,自愿卖到能给口饱饭的人家,也让俺好歹能得两个铜钱,买几粒米打打牙祭。唉,我是上了年纪的人,死活有什么要紧,只可怜俺这小孙女,只有十来岁,真要当了饿死鬼,我怎地对得起她的爹娘?”
尚璞忙问:“她爹娘在哪里呢?”
老人放声大哭,说道:“她爹让大水给冲走了,她娘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拉死了。只剩了俺这一老一小,可怎么活啊?”
尚璞追问:“官府没发给你救济粮吗?没帮你家盖房子吗?”
老人叹口气说:“唉,发过了,只有半袋秕谷,撑不了几天就没了;也给了些石材木料,檩条长的长短的短,别的屋料让俺自备。俺家也盖不起啊,俺把那些东西卖给家境稍好的人家了。官府说就那么多了,也就不管俺了。这孩子跟着俺这老婆子,可遭了罪了!她倒愿意卖自己呢,可人们都遭了灾,又没人买。俺看您面善,您好歹把她买下吧。别看她小,推碾拉磨的,她都能干。只要给她口吃的,不给钱也行,您收了她当屋里人也行,您就行行好吧!”
说完,磕头如捣蒜。
尚璞听了,鼻子一酸,就要掉下眼泪来。他问孩子的姓名,奶奶说:“芊儿”。
尚璞记在心里,急匆匆地去找连襟张有财,要他吩咐下面救济芊儿一家。张有财好生作难,说这事上头有章程的,不许越级下行,只教她去找当地里正、地保即可。
尚璞一听急了,正气凛然地说:“你也管着一方赈灾,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娘俩挨饿,怎能坐视不管?如今兄弟我好歹在分守道衙门为幕,也算是道台大人身边的人,今儿我把话撂这里,兄长只管赍发钱粮救济她娘儿俩,衙门里的老爷如有见责,由我担着!”
张有财知道这个连襟一贯是急人之所急的人,且又果真是道台大人身边的人,见他这样说,一时也起了恻隐之心,便叫了那一方的里正、地保来,由大家商议过了,再批给芊儿一家些许钱粮,帮她家起屋盖房,不使她流离失所。
尚璞这才安心,再三致谢张有财。
他安顿好了芊儿和奶奶,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家。
他一路行来,见了沿途那凄凉景象,不觉想起了同郡先贤张养浩赴关中赈灾时写的一首词: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得满头白发新。”
如今,自己也感同身受了!
后来,闫道台又多次遣人邀他去应酬,乘他不胜酒力、头晕目眩时,追问《万象图》的下落。
尚璞矢口否认,说本子虚乌有之事。
后来闫道台搬出威廉神甫说的话来,尚璞才知道他已摸清底细了,便不做声了。
那桌上的文人墨客见状,也帮着道台大人死缠烂打,非得要他把这幅绝世画作拿到宴席上鉴赏一二才行。
尚璞看那阵势,若拿了去,则必有去无回,他咬住牙,不置可否。
闫道台甚为急迫,逼他现场临摹一下那幅《万象图》。
尚璞又决绝地说:“那是梦中之作,非实有,模仿不来的。”
闫道台不悦,说隔天亲去他家鉴赏。
三天后,闫道台果然领着一帮人来到书画店里,坐着不走,非要欣赏一下《万象图》不可。
尚璞又再三辩说:“那确实只是梦境,非实有!”
众人不听,就那么耗着。
有人便去壁上阅览字画,有的也就顺势拿走了,尚璞也难阻拦。
大家冷坐久了,闫道台终于变了脸,甩一下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尚璞夫妇悬着心,怕他们再来啰噪,好在过去了数日,一直没什么动静。
尚璞这才放了心,决意不再去衙门里做幕宾了。
一天,他对青桐说:“既然你医馆里不忙,我画馆里也没事,不如明儿咱俩去外面看看那些灾民怎么样了,顺便背上你的药箱,遇见病人就替他们义诊。”
青桐也如尚璞一般心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两人骑着毛驴,辗转在各个受灾村落,一路为灾民问诊,施舍药饵。
他俩不觉间又到了那个曾被脑后飞砖的山村。
如今这里仍是断壁残垣,人们一直住在窝棚里,——好在地势稍高,饮水倒还干净。
这时老刘头正趴在窝棚里往外探头探脑呢。
尚璞叫他出来问:“您老还想盖房吗?”
老刘头说:“做梦都想呢。可房梁短了,料也不齐,咋办?”
尚璞说:“那就自己动手,起石头、夯土坯、割茅草,搭茅屋呗。”
刘老头摇摇头说:“肚子饿得咕咕叫,干不动呢。”
尚璞与青桐又劝了好多村民,他们也都这么说。
尚璞两人劝不动大家,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途中,两人坐在路旁倾倒的树干上啃干粮,青桐递过一根咸萝卜条儿,尚璞伸手接时,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年轻时读过不少杂书,记得曾看过一则故事:说是有户穷人家盖房子,因手头拮据,没能伺候好木匠,最后上梁时发现房梁截得不够长,主家急得要死要活的。恰好有个云游的出家人经过那里,出家人慈悲为怀,他看了看那房梁,就让主家请石匠来。主家不明就里,说屋梁是木匠做的,要石匠什么用?出家人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石匠来了,出家人亲手画了图,要他们找两块石头来,凿成胖鱼头的模样,略微带点尾巴,然后让人抬到房墙上去,鱼头冲外,尾巴冲内,然后把房梁两端压在鱼尾巴上,而外面的胖鱼头本来够沉重,这么一来,内外重力恰好平衡。就这么着,只用两块石头就接上了房梁。如今,那些短了房梁的农户都一筹莫展,我们何不效仿一二?”
青桐听了,直夸他不亏是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
他俩忙去找山民说了这个办法,然而应承的人仍然很少,——大家都饿着肚子,无精打采的,又一贫如洗,哪有钱请石匠?
他俩再次败兴而归。
途中,青桐了沉默一会儿,突然说:“哥啊,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咱俩有心赈灾,莫不如回家折变些钱财,捐给这些灾民。帮他们起屋盖房,咱心里也宽慰些不是?”
尚璞看着这个悬壶济世、扶危济困的连襟,眼里露出万分疼惜赞许的目光来。
二人回家和妻妾说了,她们都是夫唱妇随的人,各自变卖了头面首饰,凑了三四十两银子,拿去赈灾。
他俩有了银子,又去找老刘头讲道理,老刘头像没睡醒似的,仍不愿动弹;他俩便拿出了银子,老刘头一看到银子,这才来了精神。
他听了尚璞的话,召集起村民来说:“这两位官人带了银子来,他们说了,要帮咱买梁、买檩!既然最要紧的四梁八柱都有了,下剩的就靠咱自己动手了。咱都是住惯茅草屋的人,难不成遭了洪水反要改住瓦屋吗?从今儿起,咱们合伙起石头、夯土坯,割茅草、做屋顶,和泥巴、作泥灰。两位恩人也说了,只要咱们勤快,什么就都有了。”
大家听了,也都振奋起来。
众人分了工:起石头的起石头,打土坯的打土坯,和泥灰的和泥灰,割茅草的割茅草。
青桐还去山下籴了些米来,在村口支起两口大锅,和面蒸菜窝窝。
众人闻着饭香,干得更起劲了……
村里外出逃荒的人也赶回来了,其中就有那个向尚璞扔飞砖的年轻人,他叫王苍娃,原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今年二十五六岁,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庄稼汉,此时他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尚璞,非要给他磕头赔罪不可。
青桐在一旁笑着说:“我说你这小哥,你扔暗器的功夫可不咋地!赶明儿,你看我咋扔砖头,保准指哪打哪!”——青桐练过内外功夫的,又天天抓药,练得手头很准,投掷器物自然也有准头。
王苍娃不好意思地咧开厚嘴唇,呵呵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王苍娃专干搬石块、运土坯之类的力气活;歇工时,青桐演示了一下掷石子的绝活,那真是百发百中!
王苍娃知道遇到高人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拜师。
后来徒弟竟然超过师傅了,每当工匠吆喝着要上泥、上坯、上石头时,王苍娃只管低头往上扔,都毫无偏差地扔到工匠手里。
青桐见了,不由得树起大拇哥,称他为“飞石王苍娃”。
大概过去了月余,山村大变样,家家住上了茅草房。
尚璞和青桐临走那天,王苍娃早早上山打下了几只野鸡和斑鸠,还套住了两只兔子;老刘头下山沽了几坛酒。
那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王苍娃执意把他俩送进城里去,当看到两家的大宅子后,不禁吐了吐舌头,还以为他俩都是大财主呢!进去看了家中的衣食住行,才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尚璞留他吃饭,他哪里肯再在这里叨扰?匆匆回去了。
尚璞在家歇了三天,就见来了两个差役,见了尚璞,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叫着:“老爷哎,您可回来了,谢天谢地!道台大人让俺俩来请您,来一次见不着人,来一次见不着人,他杀俺的心都有!今儿您终于回来了,大人要见您,求您跟俺走一遭!”
尚璞断然说道:“我已不再去做幕宾了,就请你俩转告大人,替我辞了那差事吧。”
两位差役带着哭腔说:“大人让俺俩来请您,您要不去,俺们回去又要挨板子了。您瞧,上次挨的板子,歇了十天才能起来。今儿好容易见到您,您要辞差事,还是请您老当面去和大人说罢。”说完,竟然跪下了。
尚璞本待不去吧,两个差役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他一时心软,只好跟着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