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二乖回到村里,见了乔载德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样子,他心里酸溜溜的,叹了口气,才极不情愿地往家里走。
他的老婆确实是个不着调的女人,——乔二乖在家时,她蹬鼻子上脸、挑刺拨眼的;等他被衙役抓走后,她又觉得身边太过冷清,这才知道家里有个窝囊男人其实也蛮重要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衣食无着,一筹莫展,只好忍愧回娘家小住。不多日她就受不了哥嫂和邻里们异样的目光了,不得不又回自己家里,孤苦度日。幸而她娘偷偷给她包袱里塞了几串铜钱,她才不至于挨饿。
后来有些闲汉知道她一人在家难熬,没事就到她家门外踅摸,一来二去,就做成了那风月之事,临走时多少塞给她几块碎银子。不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久就有了风言风语,再者那些闲汉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给的钱也越来越少。她又陷于困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这时她正哭丧着脸在家发愁呢,忽听见大门响,她喜出望外,以为是来了老相好的呢,忙移步到院子里开门。
却见一位衣着光鲜的人,拿帽子遮着脸走了进来。她媚声媚气地说:“死鬼,这几天你跑哪去了,也见不着人影儿,你不想老娘,老娘还想你呢!”
那人一愣,拿开帽子,问:“你想谁?”
女人冷不防见是乔二乖回来了,登时满脸羞红,忙改口说:“还能想谁?你这死鬼,这么长日子不着家,舍得奴家好苦,教奴怎么不想?今儿怎地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官府开恩放出你来了?在牢里受苦没?回家来就好。”
乔二乖也就没再多往别处想,他只顾炫耀自己的本事了,用手拍拍肩上的褡裢,又抖抖身上的衣服,说道:“哼,你看我这像受苦的人吗?”
他女人这才仔细打量他,见他果然今非昔比,心中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官人发达了,奴家这厢有礼!”说完,屈膝道了几个万福。
乔二乖呵呵地笑着,二人到了屋里,还不待落座,那女人便抢过他肩上的褡裢来,觉得沉甸甸的,忙放到炕上去摸,掏出好几个大银元宝来。女人这下傻眼了,她万万料不到这个卖死力的窝囊男人,竟然也有发达的一天,瞬间就觉得他高大英俊了,忙又深深道了几个万福,随即觉得自己也随之变成个财主家的阔太太了。
这回乔二乖可真正在女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他想起以前受的气,就说道:“你先别忙。记得社戏上的戏文里,朱买臣贫寒时被结发妻子嫌弃,狠心离开他了;后来他当上了会稽太守,衣锦还乡,此时他那结发妻子却穷困潦倒,又厚着脸皮来相认,朱买臣就让人在地上倒了盆水,让她再把水收起来,她哭道:‘倒在地上的水,怎能再收起来?’就羞愧难当,自尽死了。这就叫‘覆水难收’。而今我也背了银子家来,你以前那么骂我,而今也舀盆水来试试?”
女人哑口无言,忙推他一把,嗲声嗲气地说:“人家那时年轻不懂事嘛,今儿夫君回来了,我自当小心伺候也就是了。”
说完忙去烧火做饭,却盯着面缸发呆,乔二乖过去一看,见里面比狗舔的还干净呢,他叹口气,怜悯地说道:“唉,也苦了娘子了,这些日子怎么熬来?”说完,就去酒肆里买了些酒肉,又去杂货店里买了米面菜蔬,两口子这才放开肚皮吃饭。
他浑家好奇地问他到底怎么发的财,他慨叹一声,说道:“以前我累死累活做石匠,一天也挣不到几文钱。这回出去,真是机缘巧合,遇见了我家大哥,他跟了个大官做随从,先发达了。他央求大官把我放出来,也留我在衙门里帮着做事,那些当官的见我勤谨,人又精爽,很喜欢我,自然多多赏赐我。后来,又要我帮着官府治瘟病,立了大功,官老爷又重重赏赐我。这不,银子都带回来了。瞧我这身上,也是官府中的人才能穿的衣裳。哈哈,城里人见了我,老远就打躬作揖,也有磕头的……哼,我这回真的懂了一个道理。”
他女人忙问:“什么道理?”
“道理很简单,我哥以前也说过的——这人啊,若是脑子不开窍,光下死力,就像头拉车不看路的牛,何时有个奔头啊?我脑筋一活泛,这不发了财回来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下屋里的女人真正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当夜二人久别胜新婚,自不消说。
自此,乔二乖就一直在家待着,消受他带回来的银两。
这几年,村子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穷人越来越多了。村里的富户,如今也只剩了的族长和乔向庭两家。
乔向庭家的大儿子乔载德一直未能中举。乔载德从成亲后,夫妻恩爱,妻子乔孟氏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乔向廷早已为后代按辈分起了字,要其乔载德照着那些字给婴儿起名就好了。乔载德按辈给儿子分起了个“庆勤”的名字,乔向廷觉得不错,说庄户人家就应该克勤克俭的。
不久,乔向廷的儿子也落生了,这时,他虽觉得不好意思,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到省城岳父家报喜。
大家都很高兴,陈、尚两家到乡下来吃喜面。乔载智也跟着回来了,他看了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喜欢的什么似的。
这时春草、夏叶也来娘家了,她俩一人守着一个婴儿,说:“前几天小侄子下生得倒快。就是咱娘,可遭了罪了!”
原来,依莲丢了半条命才把这孩子生出来。乔向廷心疼依莲,为此恨得牙根痒痒,逢人就说:“添了个孙子乖喜人。谁想我老了老了又添了个孽子,嗨,他腚上还带着块青记呢,听老人说,那是他前世作孽,被阎王爷打的板子!嗨,只怕是个讨债鬼,我老了也得不着济!”为此,他视大孙子为命根子,而对小儿子却很冷淡。
乔向廷初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但两三年后,他见他也出落得十分俊俏,又聪明伶俐,慢慢也就疼爱起来了。当然,他也肯定有“多子多福”的想法,再者家里又多了两个考科举、吃俸禄的希望,内心总归还是高兴的。他给小儿子取名字时,不假思索就叫他“载禄”,可知他对子孙考取功名有多么的渴望!
乔载德仍旧只读书,家的事他是不管的,——他爹也不让他管。
乔向廷天天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家里的事,厂里的事,让他心力交瘁。
这一天,在纺织厂看门的阿胡弓着腰进来了,还有魏铁担跟着他,半搀半扶的。这阿胡如今已老得不成样子了,满脸的白胡子遮住了嘴巴,瘦骨嶙峋的。只因乔向廷可怜他,让他在在织坊工厂里看门,好歹混口饭吃。然而在阿胡而言,他替东家看门,却不为吃饭,只为喝酒,他是拿酒代饭的,以前离了酒两手就哆嗦,而今不仅是手哆嗦了,而且浑身无力走不成路了,只有赶紧喝上两口才好些。别人也禁不住他喝酒,只当他拿酒续命罢了。他的衣服有时魏嫂替他缝缝补补,要是魏嫂忙起来,依莲或者载德家的也给他浆洗、缝补。
今儿大概他又缺酒了,走路也要人搀扶,在东家面前说话有气无力的,颤颤巍巍地说:“东家,今儿我给您说件事儿,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的。就是……”
他看看魏铁担,欲言又止。乔向廷大声说道:“你说就是,铁担不是外人。”
“嗯,——就是,昨儿孙骡子又偷布来,被我看见了,告诉掌柜的了。掌柜的却只笑笑,不管不问,他俩备不住是一伙的!只有我忠心。”
乔向廷皱皱眉,也不置可否,只说声:“知道了。你好生看门,过后我多给你发几个钱,打酒喝。”
阿胡不依,偏说:“不行,他俩一准是一伙的,我亲眼看到了。你要不信,我发毒誓:我要撒谎,天打五雷轰!咳咳……”他犟得很。
乔向廷只好说:“我信我信,抽空我就罚他。至于掌柜的,你别老是去絮叨他,他管的事多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就给铁担他爹说,老魏就能管这些事。好了,你先回去吧,抽空我罚他。”
阿胡却不走,双手哆哆嗦嗦地打拱,说:“我得歇歇脚。唉,老啦,浑身没一点劲儿,走不成啦。”
乔向廷会意,就叫铁担去厨下灌壶酒来,铁担不愿去,乔向廷瞪了他一眼,他才极不情愿地去灌了酒来,阿胡两眼放光,先喝了几口,不一会儿就有了精神头,冲东家深深作了几个揖,也不用铁担搀扶了,一个人笑眯嘻地走了。
这里铁担气不过,嚷道:“东家,他这个人是个酒鬼,又是个赖皮,他说有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东家,非得让我扶他来。我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只好跟他来了,没想到是来告状的。哼,他馋酒了就满嘴胡说,你也信?”
乔向廷叹道:“唉,如今作坊里人多,里头啥事也有。你说他撒谎吧,他说的事,刘猴子也悄悄跟我说过。可孙骡子又说阿胡夜里也曾偷出布去换酒喝。真是哪个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铁担很着急,就说:“要不今黑儿我搬到工厂门房里去睡。这个阿胡夜里灌了黄汤挺尸,门房里有他没他都一样。”
乔向廷苦笑着说:“你已是订了亲的人了,你爹娘还等着抱孙子呢。到时新娘子进了门,你就舍了她去看工厂?哈哈。工厂里的事叫你爹多上上心,等李显他们去卖布时,没事你也多跟着跑跑,摸透行市了你也会跑生意了。”
铁担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原来,这几年他家的两个作坊都已干得有模有样了。油坊一直由老魏管着,织布厂由乔金宝管着。
曹茵沾作为大师傅,又是乔金宝的岳父,他在织布厂已不用事必躬亲了,他两个徒弟大黄、小黄,如今都已熟练掌握工艺,他倒挺省心的。曹师傅每日拿一把小紫砂壶,嘴对嘴地喝着,有时到纺纱机、织布机、轧棉机等各处转转,看见有不合适的随手指点指点。
曹茵沾的女儿曹云纤,自从嫁给了乔金宝,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此时已是三个娃的娘了,自然也就不再织那五色花布。
织布厂里的伙计们不少,孙骡子和刘猴子这时也已都是老人了,只干点轻省些的活儿。他们的孩子除了租住乔向廷家土地的,大都也在两个作坊里做工,故而他们的日子倒还都过得去,——其实无非是乔向廷家少挣一些,把自家的产业拿来与大家一同谋生罢了——这也是远近乡民都愿来他家做工的缘故。
工厂虽有乔金宝和老魏管着,然而乔向廷却也不省心,因为人多了事就多。最近这几年一人一个心眼儿,他从来未得耳根清净过。不是大黄、小黄来告乔金宝乱指派的话,就是乔金宝怪罪他俩不听支使的话,还有伙计们嫌老魏管得严,而大黄、小黄之间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伙计们之间更是不时就互相诋毁。
曹茵沾已不大操心了,且他一贯关注的是技艺方面的事,管理不是长项。魏铁担虽和他爹一样忠心耿耿,但也同样识字不多,脑筋不够活泛,往往玩不过诸位伙计。这样以来,作坊里偷奸磨滑、伺机揩油甚而小偷小摸的事不断。
乔向廷素以宽厚着称,也不太好拘紧了大家,凡事只求过得去就行。
工厂的事虽让他操心,但最让他着急的还是乔载德的学业。虽然他已早早中了秀才,但每次乡试却屡屡失意。
有时乔向廷暗暗寻思:是不是前年给他成亲,真的耽误了他考取功名?唉,真应该等他功成名就、穿上官服了,再成亲不不晚。
想起儿子的学业,他又会想起在省城读书的二儿子载智,乔向廷也不放心他,担心他学新学学坏了,就不时就打发人到城里看看,总嘱咐去时留心观察一下,他学洋学问会不会真的把灵魂卖给洋鬼子了,说话是否也叽里哇啦,走路时腿会不会打弯儿?——昨儿他又打发刘猴子的儿子狗剩子去省城了,他老想: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知书达理,没理由混不上功名啊?
乔向廷自从乔二乖回乡之后,因知道了他曾在岳父家里做事,所以对他格外亲近,专门请他到邻村去吃了几场酒。
然后乔二乖在老家却待的并不舒心,这总在他暴戾的老婆身上。那女人见老公衣锦还乡,确也敬奉了他几天,端茶倒水地伺候着,也肯去下厨生火做饭了。然而她终掩盖不住那跋扈的本性,不几时她又颐指气使起来,搅得乔二乖心绪不宁;那女人不仅颐指气使,又爱使性子,不知怎的就生起气来,整天耷拉着个脸,他看了,心情也很低沉得很。
后来乔二乖在家里呆够了,便暗暗打谱:“哼,在家干吗呢?趁早开溜,离了这难缠的东西,找大哥去吧,听说他在罢官回家的张大官人府上做事。如今找了他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怎愁不混成人上人?”
他打定了主意,便悄悄出门,要再去那名利场中闯荡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