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惠海通垂头丧气地去见厉襄办,告诉了他载智的那番话。
厉襄办听了,心中又气又愧,面上却并不带一丁点儿出来,只是笑着说:“呵呵,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从他这番话,可知那孩子还不谙世事,等以后经些世面,知道点儿人情世故,也就好了。”
从此,厉襄办便有意疏远载智,而且暗示提调,不必给他交办差事,雪藏他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有几次会办大人召见文员,他还特意从名单中将他划掉,不给他接触官长的机会。
他以为这样就足以让乔载智冷清和失落,不料,载智对于官长对自己的冷热却毫不在意,因为他本无混迹官场、攀龙附凤的意愿,——他既然来到了枪炮厂,就热衷于琢磨枪炮的机理,而对官长的脸色则视若无物。
这却恰好便宜了惠海通,从此他每次交代给义弟办文案,义弟乃可倾力为之矣,是故他往上提交的文案越来越出彩,厉襄办也多次当众夸奖他呢。
年底,朝廷派员来考课,这可是会办大人最看重的一件事,谁若主笔文案谁就能得到他的赏识。因厉襄办主管文案,这份差事自然落到了惠海通的头上,当晚他让乔载智忙了个通宵,把文案写得妙笔生花,字字珠玑。
翌日惠海通拿给襄办和会办大人看了,大人们都拍案叫绝。考课时西局如愿得了上等考语,论功行赏,惠海通也就如愿荣膺为副提调了,从此他也算是有了顶戴的人,不管什么场合都佩戴着那身行头。以后再有文案,他只交代给文员起草,然后再稍加润色即可,——说是润色,其实也就加几个“者”“也”之类的字罢了。
因乔载智用处不大了,惠海通也就不愿与他同居一室了,不久就搬去单独的提调寓所了。
载智独住了十来天,倒也清静,这很益于他琢磨枪炮的机理。可厉襄办心思缜密,绝不会让乔载智独享一间寓室的,不久厂里就安排载智去住劳工们的寓所了。
劳工寓所建的都十分低矮,一屋砌了三孔坑,很是拥挤。幸而工匠招募的还不多,他与一个木匠住一屋。这位木匠姓李,名硕果,京兆人士,以前专门在厂房里做枪托,后来因弹药厂人手少,被调到弹药厂里去了。
李硕果白天劳累一天,晚间一身臭汗,累得不愿洗漱。厉襄办满以为这下足可埋汰载智了,没想到载智因钻研枪械陷入了死胡同,正要与一位工匠探讨工艺呢,这下倒好,李硕果心灵手巧,恰好帮了他的大忙!
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说话甚是投机。乔载智跟他取长补短,渐渐钻研出许多奇巧玩意来,他都依样画了图,下面还做了标注,写了两个草纸订成的本子。
乔载智说:“这可是咱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成果,以后要是遇见个好官,准能派上大用场!”
李硕果听了,却摇头说道:“好兄弟,你想得倒好。可如今厂里的大小主管,他最忌讳别人比他能,要是咱告诉了他,怕是他反而给咱穿小鞋呢!哎,我说兄弟你识文断字的,又在大人身边做文员,为何不去争他一个主管当当,何必在人手底下听使唤呢?”
载智苦笑了一下,说声:“呵呵,我可不是当官的料!”
临近年关,惠海通因是有顶戴的人,自然可以回家探亲;再者他已早早去各位襄办那里行了年礼,故而大家也都关照他;至于曲会办那里,他踌躇再三,担心自己官小,会办大人也许不让进门呢,岂料正所谓“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人”,当他提着包裹进门时,曲会办给他了那么多笑脸,一时让他觉得他是世上最慈祥的人!回来的路上,他十分后悔送得少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实在拿不出手!
大家放年假了,厂子里冷冷清清。留下值守的人要么是无钱给长官送年礼到,要么是无人关照的新人。
乔载智虽然也想念父母、想念新婚的妻子、想念每一位亲人,但厉襄办授意惠海通安排他留下值守,加之他又是个急公好义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留下了。
节后开工,大家都如期回来了,虽已开工,但年味还很浓,有请年酒的,有互赠家乡土产的。
惠海通到处送礼物,却忘了他这位义弟。
李硕果也回来了,他给载智带了他浑家蒸的年糕、炒的干果,吃得载智更想家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那曲会办倒也会做人,他拿出体恤下情的姿态来,说凡留守在厂里未曾休假的人,可趁厂里不忙时补休。载智大喜,急忙告假。
乔载智是个孝顺懂事的人,半年来发的薪金他都攒着呢,回家时他把津门的土产买了大半车,给家里人当礼物:有城里两家亲戚家的,也有自己家里人的,还有岳父岳母那边人的,——他心里记挂着每一个人,想的十分周到。
回程中他先到了省城里拜见亲戚,还有那帮小兄弟们。大家见了礼物都笑,说:“你把半个津门的特吃都搬来了啊!”
此时,他见尚伯伯的身子越发虚弱了,似已染上酒痨,无酒则无魂魄一般,不由得暗自替他担心。听尚石头说,有时师父连课也教不成,常由他代为讲课,——小石头长大后自认姓尚了,也在义学里授课。
夜间闲谈,载智便把自己的遭遇和失意说了一遍。
尚璞看看青桐说:“这孩子跟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觉就随了我的性子,孤傲不群,落落寡合。——恐是我误了他!”
青桐说道:“哪里话?他若一味去投机钻营,还是咱家的孩子吗?那样的人即便有顶戴花翎,我也不让他进门!”
载智笑道:“我就是我,压根儿不会那么做。再说,我是出去做事的,不是出去投机取巧的。”
他姥爷正暗自向上帝告解呢,听了他的话,就睁开眼说:“傻孩子,你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要入乡随俗才好。有时即便说些违心的话,做点违心的事,但只要心存善念,上帝也会原谅你的。你若不能自保,谈何做成事呢?”
载智听了,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载智辞别亲戚回到家里,父母都喜欢得不知怎样好,他爹让载德去订酒菜,他娘嘘寒问暖的。
妻子章子晗已身怀六甲了,少年夫妻天各一方,她每日望穿秋水,如今却只在一边静静看着他,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那份久别重逢的幸福溢于言表。
载禄和庆勤、庆俭、庆谦都围着他转,叽叽喳喳问个没完:在外头坐轮船没有?放洋枪没有?开洋炮没有?孩子们一边问,一边吃着他带回来的大麻花。——依莲已给孩子们平均分配好了,载禄却硬要多占一根,他对三个侄子说:“这是俺哥哥带回来的,你仨不该和我一样多!”原来,在他心里已生出了亲疏远近的念头了。
载智听了他的话,心里直想笑,载禄却说的理直气壮。
第二天,载智带着子晗去拜会了岳父岳母,二老见他们小夫妻恩爱有加,都很欣慰。
他俩回来时又顺道去看了两个姐姐。谁知二姐夫王千银最近手气不太好,赌场上老输,载智小两口登门时他家里正吵架呢。他突见内弟来访,手头又无钱招待,惭愧得要死。还是载智拿出了五两银子,让他去籴米、买菜,才勉强应付过去。
从二姐家出来,乔载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坐在马车上,眉头紧锁,长吁短叹。子晗见状,劝道:“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这么唉声叹气的,于事何补?世间的不平事多着呢,你要么离群索居,遁世绝俗,眼不见心不烦;要么你就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展才施略,力挽狂澜。老这么叹气顶啥用?”
载智默然无语,一路沉闷回到家里。
他娘见载智愁眉苦脸的,还以为小两口拌嘴了呢,忙问是咋了。载智掉了泪,说:“二姐家的日子不好过。”
他娘岂能不知道二女儿家里的事?叹一口气道:“唉,这都是她的命。当初你爹看着他家二老都是厚道人,家境也不错,和咱也算是门当户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谁知那孩子却不成器。唉,看来只看老辈人是不靠谱的,还得看孩子本人才行。如今后悔也晚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急能有啥用呢?”
他爹也叹一口气说:“唉,这是咱家的惆怅事,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哦,你别瞎操心,你在外头就别记挂着家里的事,只管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要是那里的官长赏识你,赏你个一官半职的,也算光宗耀祖!”
乔向廷一说这个,载智更愁了,惭愧地说:“您老不出门,不知道那里头的事。我去了这些日子才知道,那里的诸位大人和衙门里的官儿是一样的,一个个利欲熏心,何曾把心思用在实业上?咱平民的孩子,要想混个一官半职的,谈何容易?我从骨子里,就不愿摧眉折腰侍权贵!嗯,我想好了,此番回去,不再留在长官身边了,我要到厂房里去,跟工匠们在一起做我想做的事,亲手造枪造炮,那才是不白混日子,也契合我钱叔叔的意愿,我自己心里也舒畅些。”
他爹听了,说道:“官场里的事,我也说不上怎样才好。你回去后到你钱叔叔那里去一趟,把你的难处跟他说说,听他怎样说。”
载德在旁边听了,也很替弟弟忧心,就说:“钱叔叔有李中堂罩着,自然吃得开。你呢,是钱叔叔引荐去的,那就等于他罩着你。你不若被人挤兑狠了,就抬出钱叔叔来,看谁敢拿你怎么着!你可别不拿钱叔叔这靠山当回事儿,咱家的两处工厂,地痞无赖就很少来捣乱,为啥?不就是看在钱叔叔的面子上嘛,就连税官也不敢多要!可你看同样是开作坊的向宽大爷家,那些难缠的人三天两头去他那里搅扰,不是收保护费,就是收赋敛税,还有那些蹭吃蹭喝的官差,从来就没肃静过。”
他爹点点头,说道:“可不咋的?昨儿他还来找我商量呢,说是两伙地痞在他作坊里打起来了,闹得不成样子。他去报官,官府只是推诿,迟迟不出面;好容易来了,却嘛事也不办,反倒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有个心善的差役曾告诉他,说是求官府还不如去求镇子上的瓢把子呢,他们平事儿倒干脆利索些,明码标价。如今的瓢把子不是外人,听说就是咱村的乔二乖的儿子乔占鳌,你向宽大爷已花钱求了他了。”
载智听了,愈加不安。
他爹忙说:“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做事都背不住会受点难为。这也不全是孬事,俗话说‘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练。’你多磨练磨练,就能长本事呢。等你历练得翅膀硬了就好了。”
只有载禄,走到二哥的座位跟前,拍拍他的脊梁,小大人似的说:“哥啊,要是在外不开心你就回来。我有时念着书还想你呢,俺二嫂和咱娘更想你。你要回来,就在咱家的工厂里做事吧,那里也有机器,你用它造东西,你造出的东西,保准是最好的!”
他爹和他两个哥哥听了,都笑了。
爷几个在昏黄的灯光下,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说到很晚才散。
章子晗在后堂陪着婆婆和嫂子坐,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回自己屋后对载智说:“你秉性太过率直,在外难免碰壁。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想做成事,就得先学会识人。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全抛一片心’。对于奸诈小人,他不仁,就莫怪咱不义,要学会应对变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随机应变才行。”
载智听了,叹息道:“你足可当个花木兰,去带兵打仗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