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载智给老家里写了信,亲友们看后果然异常欣喜,很快回了信,一者说家里都感到荣幸,二者勉励他要尽职尽责,决不可辜负朝廷的知遇之恩!乔载智看了信,对李硕果说:“幸亏听了你的话,你看家里人多么高兴啊!”自此,他更勤于公务了。
惠海通做了官,很是兴头了一阵子,他那些狐朋狗友,轮番给他恭贺,他天天泡在酒里,喝得晕头转向的。然而乔载智却没拿晋升当回事儿,他还是平平淡淡,执着于实务,——当然除了李硕果,也没人拿他当回事儿。
然而他的那个洋人朋友博朗,倒是时常把他记挂在心里,不间断地打发一个叫托尔的黑奴来请他去洋房里谈天。
这一日,托尔又来邀他过去。乔载智正忙着与炼钢厂的工匠切探讨渗碳技巧呢,本不愿去,可托尔是个死脑筋,凡是他主人交代的事,他必定一股脑儿做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乔载智没法子,只得跟他去了。
原来是博朗又提起乔载智构想的联动风箱来,噶登也觉得有趣,两人又在的联动机理上切磋起来,越想越觉得那小伙子琢磨东西十分务实,所有创意都契合现状,欲做则必能做,绝非凭空想像。噶登说:“唔,在这保守落后的国度,钻研新事物就得量体裁衣、量力而行,不然他们的主管是不会投入的,一切都是浮云。”
二人正说着,乔载智进来了。噶登笑眯眯第站起来,要给他个大大的拥抱,乔载智却讨厌他那满脸的胡子,忙摆手拒绝。噶登张着两臂,哈哈大笑起来。
博朗说:“刚才噶登先生正夸你琢磨的东西很实用呢,我也深有同感。若是那翻砂厂的会办大人有心,他必会投入本钱改制这联动风箱的。呵呵,仅用一个机器,就带动那么多风箱,既省工又省力,何乐而不为呢?”
乔载智逊谢了几句,大家入座,女佣又端上咖啡来。乔载智也不愿喝,博朗只好给他换了茶水。
乔载智接着博朗刚才的话题说:“既省工又省力,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这些日子也琢磨了好些个东西。就比如这联动风箱吧,只控制中枢机器,就能实现联动,那么枪械是否也可以仿照呢?设置一个中枢器械,将几挺机枪与它连起来,控制中枢,则多枪齐发,只管将那中枢设于隐蔽或有屏障之处,则可保抢手安全无虞,又不误射击。”
噶登和博朗听了,喜得无可无不可。噶登拍案叫道:“哈哈,这联动机枪,最大的好处是枪手可处于无险之处,而使众枪齐发。妙啊,妙啊,wonderful!”
博朗也不停地喊:“Good,Good!”
正在这时,那个山本七十六斜挎着小包,突然前来造访。
噶登心里正高兴呢,见他老朋友来了,心中更是畅快,便令伙房里准备上等宴席。
乔载智十分厌恶这个曾称他“支那”的倭人,所以忙借口炼钢厂里太忙,坚辞不留。噶登和博朗哪里肯依?还说伙房里新来了两个厨子,擅长做鲁菜,请他一定留下来品尝一下。
原来,新来的厨子是一对夫妇,丈夫姓陈,烧得一手好猪手、卤的一手好鸭脖;女人王氏也是个灵巧的人,会做酱菜,还煲得醇香的山珍汤。他夫妇因在津门闻名,朝廷又优待洋技师,所以就被双双聘请了来,专门伺候洋老爷们吃喝。噶登是最喜啃猪蹄和鸭脖的,也喜吃酱菜、喝山珍汤,今儿来了客人,这几样肴馔是少不了的。
乔载智无心在这里吃喝,连辞了几次,噶登先生便不高兴了,立时拿出洋主子的款儿来,强令他留下陪客。博朗先生也怕伤和气,忙出面打圆场,还悄悄在乔载智肩上耳语了几句,乔载智听了,也只好留下来了。
洋人请客吃饭是一人一小桌的,各自上一道菜,吃完撤下,再上新的。女佣先给那倭人上了咖啡,大家一边喝,一边闲聊。
噶登眉飞色舞地对山本说了乔载智构想的联动机枪,此时俨然已成了是他自己的创意。丝毫不在乎保密的事,把个博朗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暗示他禁言,只好由着他口无遮拦地往下说;乔载智却顾不了那么多,他装作一时失手,一下打翻了玻璃器皿,只听“当啷”一声,噶登这才闻声住嘴,满脸不悦地令佣人进来收拾。
山本七十六也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嘴里嘟囔了一下,看唇形似乎又在说那什么“支那”。
博朗见山本对乔载智有些轻慢,便明言道:“实不相瞒,刚才噶登先生所说的联动机枪,就是这位年轻人的创意,他才是原创者!”
山本听了,上下打量了乔载智几眼,立即投过来了讨好的眼色,毕恭毕敬地说:“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又试探性地说:“阁下既然有如此大才,何不东渡到我大日本帝国去?若有创新建树,必能得到天皇陛下的嘉奖,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乔载智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无耻,不惜前倨而后恭,且挖人墙角,便说道:“我乃龙的传人,岂肯屈就于倭国?”
山本一听到倭国二字,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又思及人才难得,便勉强压住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你哪里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革故鼎新,如今已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你们的国家,却像个沉疴病夫!你埋没在此,恰是明珠暗投!”
乔载智想不到他一个东瀛人,中国话竟说得这么溜,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研究中国。然而,他怎会被倭寇所蛊惑?义正言辞地说:“我大清虽衰弱,但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岂能因贫弱而弃之?古语说雏燕反哺、羔羊跪乳,我作为一个人,难道还不如鸟兽懂得报恩吗?正如人的身体患了疽痈,难道就要嫌弃它、抛弃它、远离它,反而将魂魄附着在别人身上吗?”
山本听他高谈阔论,有些不耐烦了,嚷道:“你们的朝廷不值得你效忠,你应该裂冠毁冕才是!”
乔载智又正色道:“我们革故鼎新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外人指指点点!再说我华夏自古就以忠事君、以孝事父,此乃纲常伦理,若动不动就要裂冠毁冕,那岂不是弑君杀父、泯灭人伦吗?”
“你,你,愚昧、愚忠,八格!”倭贼咆哮了。
噶登和博朗见山本发起火来,连忙起身劝住。博朗招呼托尔,快去催伙房里上菜。
托尔去了,亲自端上菜来,那个倭人见了吃的,就像猪拱白菜一样自顾低头吃起来,边吃边说:“吆西!”
这时托尔又端上了一道美味——山珍汤,山本登时被这汤迷住了,一边呼噜呼噜地喝,一边“吆西”声不断。
原来倭人最好偷艺,他很想看看这极品美味是如何做成的,便借口如厕,悄悄摸到后厨,扒着窗子偷看。
他不看则已,一看反倒觉得美味还在其次,而那个厨娘才是世间最美好的尤物。山本也是个好色之徒,他忘乎所以,径直跑到厨下,旁若无人地对厨娘动手动脚起来。
这可惹怒了掌勺的陈师傅,他抄起钞锅,照着山本后脑勺拍下去。
这一下把他打懵了,疼得差点跌坐在地。他一手捂着包,一手捂着头,回头一看,见打人者并非洋人,而是一个华人,此时正握着炒瓢,对他怒目而视。
他嚎叫一声:“八格!”登时从腰间掏出一把火枪来,搬开机关,对着陈师傅就要开枪。幸亏博朗和乔载智已闻声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博朗一把托起山本的胳膊,就听“嘭”的一声,子弹打穿了屋顶的小瓦,碎屑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把个厨娘吓得蹲在地下直哆嗦,陈师傅也唬得面无血色。
山本一枪没打着,还要开枪,博朗又一把抱住了他,再三劝阻。
这时噶登也闻声赶来,一叠声地说好话,还责令陈氏夫妇跪下来向山本谢罪。
在枪口之威逼之下,他夫妇不得已,只好双双跪下磕了几个头。
山本余怒未消,一边骂着“八格”,一边上前狠狠抽了陈师傅几个耳光,然后才气哼哼地往外走。
乔载智看着陈师傅被打得晕头转向,忙上前搀扶他,扶他到一小凳上落座。陈王氏惊魂未定,这时见这位洋大人的座上客竟能宽和待人,感动得落了泪。乔载智再三宽慰他俩,待安抚好了才往前边来。
山本挨了一炒瓢,记了仇。以后他每次来,都要点名要陈王氏做菌汤,还要到前面来伺候他吃喝。他夫妇本想辞了走人,噶登却不许。他夫妇俩只好含悲忍泪留下,度日如年。
那陈师傅心中愁闷,无处发泄,只得借酒浇愁,从早喝到晚,又从晚喝到早,除了掌勺时清醒些,其余时候都昏沉沉的。
山本常拿这个讥笑他,叫他“晨昏虫”。
有几个做杂工的华人在这强梁地方呆得久了,竟也学会了欺软怕硬,于是也跟着混叫起来。
而黑奴托尔却从来不叫,因为他也常被山本奚落,被叫做“黑炭头”,他与晨昏虫是同病相怜。
乔载智十分同情陈氏夫妇的遭遇,多次在噶登面前帮他们说好话。经他斡旋,夫妻俩的境遇才有所改善。他夫妇十分感激乔载智,私下往来渐渐多起来。闲时,陈王氏还经常去乔载智和李硕果的寓所里,帮他俩缝洗缝补衣裳呢。
乔载智这个副提调,是专门协助洋人管技艺的,他经过悉心琢磨,发觉了好些粗疏纰漏之处,多次提出改进建议,但都被厉会办拒绝了,多是因改进技艺没有银子,其中只有经洋技师首肯的,才会偶尔采纳一二;而那些未被采纳的,则被洋技师偷偷转交给他们的领事馆,传回大洋彼岸本土去了,那西洋技艺因而更加突飞猛进。
乔载智自成了官身,外人看着颇为荣耀,然而他心里却比往常焦灼多了。因随着职位的升迁,他接触的东西也就相对多了些,而接触的东西一多,就愈会发现其中的弊端,他有心除弊,却又不能自专,处处受制于人;加之他一贯喜欢特立独行,于人情世故上不太在行,故而众人皆对他侧目而视;有时他脑子里想着技艺上的事,行动便会丢三落四,也常遭人奚落。久而久之,乔载智甚而觉得他在炼钢厂里几无立足之地了。
倒是每每被博朗邀请到枪炮厂里时,他才觉得如鱼得水。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制炮工艺,因乔载智曾学过力学的,对于古今抛射武器亦多有涉猎,所以他往往表现的游刃有余。
有一次,噶登在他面前炫耀西洋火器领先大清上百年不止,他也毫不示弱,淡然说道:“你们的火器虽则领先我大清,但火药却是我们先人发明的,你们的一切都得益于我们的先人!”
噶登哑口无言了。
乔载智常讲:“中国古代虽未广泛应用火器,但古人的弓弩也十分厉害,所谓‘两军相与,弓弩争先’,弩的发明和利用,那时大概也远远领先于世界吧。另外,中国古代还有另一种类似火炮的远程武器呢,就是‘抛石机’,从作战形式上看,它其实就是火炮的鼻祖,抛出去的不光是石头,有时也是火球,甚而落地爆炸的石雷,一次可将数百斤重的石蛋射到数百步开外,足令墙碎楼坍,其效果并不亚于火炮。何况,后来中国人也开始使用火炮了呢,有明一朝就有火器营,我大清也有红衣大炮!而今朝廷高薪聘请诸位洋大人来,也正是为了研制新式火炮,赶上世界的步伐,齐头并进!”
噶登见弹压不住他,也只得赔笑言和。
这个高傲的洋人,看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不由得对他身上那种专注和不屈而肃然起敬。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