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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州,石安县,县衙后院。

连下数日的大雨总算停歇,县城勉强算是保住了。

只是,凡是到城外抵御过洪水的差役,即使回到县衙后换上干净衣物,一个个仍是无精打采。

部分差役过于疲乏,随意坐在什么地方,倚着柱子、石头便呼呼睡去。

若是往日,主簿定是要出来念叨规矩,将破坏县衙仪容的差役训上一通,而此时的主簿不单没有训话的打算,还担忧自己走路声音太大而吵醒熟睡的功臣。

劫难过后,不幸中的万幸是,木羽公子救回了落水的安大人,安大人只是呛了水,悉心照料、吃几服药便是了。

只要安大人在,县衙就不算失去主心骨。

而万幸中的不幸是,安大人都可恢复行走了,救安大人回来的木羽公子却仍是不省人事。

木羽精通水性,将安大人救到岸上不算,他还帮着安大人吐出呛入的水,他是在确认安大人无事后,在众人毫无防备时晕倒在地。

木羽反复发热,安大人十分挂念,交代完公务,他就忙不迭走向木羽的住处。

一进屋,看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木羽,又看看正为木羽用湿帕子擦拭额头的妻子,他责备道:“木公子是咱家的客人,是你让他上大坝去?”

“你这死老头子,你自己将将从鬼门关回来,不好好歇着,又来这里做什么。”

安夫人反而抱怨安大人:“我们救他一命,他又救你一命,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倒是你,你下河那会儿,你可想过我和月儿?”

“你这妇人,狭隘!”

安大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他接过妻子手中的帕子,自行为木羽擦身子。

“我有官印在身,就是朝廷的人,焉能畏畏缩缩?再者,受那般重的伤,还能硬生生挨下来,可见木羽命不该绝,老夫观他面相,他不是凡夫俗子,他来日必定有一番作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安夫人听不得丈夫的长篇大论,制止道:“得得得,少搬出你那些圣贤书来。我狭隘?我若狭隘还会亲自照料他?”

安氏夫妇二人正说话,门子急匆匆跑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大老爷来了!大老爷来了!”

夫妻二人对望,都不明白这所谓的大老爷是何人,安夫人问门子:“什么大老爷?”

“夫人,便是您的长兄呀,他如今是钦差大老爷了。”

“钦,钦差?”

安夫人还在原地目瞪口呆,安大人已唤仆人进屋照顾木羽,随门子往正堂而去。

安大人一面走一面数落那门子:“钦差大老爷来,你怎不早来禀报?本官该在门口候迎才是。”

门子如是解释:“大老爷说都是一家人,叫不必多礼。”

安大人指指门子的脑门,慨叹,“你呀你。”

“石安县县令安自金叩拜钦差大人。”

随门子走到正堂,果然看见穿着钦差服制的大老爷坐在堂内,安大人行下大礼。

“嫦儿,快扶你姑丈起身。”

钦差姓林,单名一个信字。他身旁的十三岁少女则是她的女儿林玉嫦。

看见妹夫行礼,林信自己并未起身,他吩咐女儿为他代劳。

“姑丈,快起来吧。”

“嫦儿,你都长这般大了。”

安自金被林玉嫦搀扶着起身后,林信才问道:“听闻你落水了?”

安自金看了陪侍一旁的主簿一眼,心道定是他将自己落水的事告知林信。

“不碍事,倒是救我的年轻人还未醒来。”安自金牵挂灾情,紧接着便问:“大人可是为了治水而来?”

“老夫乃剑南道巡察使。”

林信挥挥手,家仆很快将官印与任命诏书摆在大案上。

“兄长!”

安自金看大案后端坐着的林信,便如看见救星,他正要与林信商议正事,安夫人已泪流满面地出现在正堂门口。

“小妹。”

林信起身迎出去,阔别多年,兄妹执手相看,悲不自胜。

林信有为官多年练就的修养在,并未失态,只是红着眼,安夫人林漪却是抱着兄长哭得涕泪交加。

众人劝说好一阵,林漪才勉强止住眼泪。

“兄长为何会到石安县来?”平静下来,安夫人才离开哥哥的怀抱

“陛下命为兄巡视剑南道,为兄顺道来看看你。”林信轻拍妹妹的肩膀,答道。

“自我出嫁,你就只是来瞧过我一回。我只当你这京城大官忘记还有我这么个妹妹。”

林信宠溺地嗔道:“这是什么话,这么大的人,还是孩子脾气。”

注意到林信身后的女孩子,林漪牵着那女孩子嘘寒问暖几句,又问:“兄长既是外出公干,何以带着嫦儿?”

说到此处,林信的眼底扫过一抹落寞,“这孩子可怜,他母亲去年去了,我在家信中与你提到过。我离京南下,只怕半年内是不可归家的,也不忍心将她独自留在晟京,只好带在身边。”

“嫦儿一路颠簸,该累了。想吃什么你告诉姑姑,姑姑去做。”

“姑姑,嫦儿不饿。”

大概是林漪的话令林玉嫦想起故去的母亲,这回轮到林玉嫦泪眼婆娑。

亲侄女流下泪来,林漪十分怜爱,她赶紧将侄女抱在怀中,心肝宝贝地安慰。

见姑侄相处融洽,林信道:“小妹,为兄的意思,是让嫦儿留在你这里,为兄若忙得自顾不暇,请你代为兄看护她几日。”

林漪颔首,“兄长尽管放心,兄长的女儿,就如同我自己的女儿。月儿也缺个玩伴,她姊妹年纪相仿,在一处正好呢。”

“如此甚好。”林信宽慰一笑,他左右看看,并未看见安月的身影,问道:“月儿在何处?”

“月儿在后院,多半守在木公子身边,木公子救了自金,月儿很是感激呢。”林漪答道。

安自金终于寻到将妻子支开的话机,他借着姐妹相聚的话题说道:“大人,嫦儿与月儿姊妹还从未见过,不如这会儿就让林漪带她们认认吧。嫦儿去后院稍事歇息,咱们正好说说水患的事儿。”

林信一怔,旋即爽朗一笑,“是了,嫦儿随你姑姑去见见妹妹,为父也不敢怠慢朝廷大事呀。”

林漪带着林玉嫦到县衙后院寻找女儿安月时,安月果然在木羽房中。

木羽额头滚烫,安月将帕子拧干,重新为木羽放上。

两个小姐妹相认后,林漪要安月带着林玉嫦到别处去玩,安月却说木哥哥因救他父亲而昏迷不醒,她想要留在木羽身边照顾。

拗不过安月,安夫人不再强迫安月离开,两个小姐妹仍守在木羽屋里,林漪则去催促后厨熬药。

“月儿,听你叫他木哥哥,他的全名是什么?”

两个小姐妹坐在一处,林玉嫦悄声问安月。

“他叫木羽,羽毛的羽。”安月牵起林玉嫦的一只手,在林玉嫦的手心写字。

“羽毛的羽?为何取这样一个怪异的名字。”林玉嫦轻声呢喃。

因木羽不省人事,林玉嫦的羞怯便少了些。除看父亲外,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认真地观察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比她大很多很多岁,穿一身干净的白色长衫,他生得高大,骨架看着也不小,只是很是消瘦。她身边的人,基本没有像他这样瘦的,不至于皮包骨头,但也很接近了。

他的骨像生得很好,高眉弓、高鼻梁,可惜满脸病态,脸色苍白得与死人大差不差。

他单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极其痛苦。

“月儿,他是个怎样的人?”木羽的脸上越来越看不见生气,林玉嫦莫名有些害怕起来,这房间过于安静,她想与安月说说话。

“木哥哥,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安月又为木羽换了一回帕子。

躺在床上的木羽一直在发热,沉睡之中,只有模糊意识,木羽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动弹,他的思绪乱七八糟,过往经历在他脑海中漂浮不定。

他好像又看见了抚养他长大的渔翁爷爷。

他是在水边小村长大的,自他有记忆起,他唯一的亲人便是渔翁爷爷。

渔翁爷爷一辈子都是单身汉,却在捡到他后给了他一个家。

他们的房子很小,他与渔翁爷爷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村里的人都说渔翁爷爷曾经是个懒汉,捡到他后就变得勤劳了起来,祖孙二人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渔翁爷爷总不会让他挨饿。

那时,因渔翁爷爷是个爱笑的老人,所以他也爱笑。

他活泼开朗,小渔村的孩子们都爱和他玩耍,他和小伙伴们在一块很快乐。

不用陪渔翁爷爷捕鱼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一起游水,一起捣蛋,一起掏鸟窝、一起做许多有意思的事。

他曾以为他可以一辈子做那个快乐的孩子,直到七岁那年的端阳。

渔翁爷爷是在端阳节捡到他,不知他的出生年月,就一直以五月初五作为他的生辰。

七岁那年的五月初五,渔翁爷爷摆了两桌酒菜,请村里人为他庆生,他和小伙伴们吃到了红鸡蛋。

那天渔翁爷爷喝酒喝得高兴,又说起捡到他的事,还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肚兜给村民们看。

他高兴地和邻居说:“看!我老汉捡到孙孙的时候,孙孙就是穿着这个,上面还绣着小老虎,我一直留着,你们瞧,多好看!”

他的肚兜确实很好看,村里一个顽皮的孩子从渔翁爷爷手里抢了去。

七八个孩子们玩起了抢肚兜的游戏,看着孩子们玩乐,大人们哈哈大笑。

孩子嬉戏打闹,最易闯祸,他的肚兜被扯坏了,渔翁爷爷破口大骂,最后拿到肚兜的那个男娃娃主动认错,同桌的大人们也劝渔翁爷爷莫与一个孩子置气。

渔翁爷爷原谅了道歉的孩子,可肚兜的事还不算完,那肚兜本是双层,从里面掉出一个布片来,另一个男娃娃拿着那布片走过来给大人们看,一个识字的大叔害怕得大叫。

原来布片上写着孙孙的生辰八字。

他生在七月半,他从此被冠上“鬼娃”的名号,成了不祥之人,从此,大人们再也不许自家孩子和他游戏。

从此,每发生一件不那么好的事,比如天不下雨,比如谁家孩子有病有痛,信奉鬼神的村民们都要赖在他头上。

他曾被人骂过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有渔翁爷爷在,村民们很快就收敛了,大人们还会教导孩子们要懂礼貌。

有过先例,他怀揣希望,以为鬼娃的风波也会很快过去,谁知反而愈演愈烈。

他无数次主动与昔日的小伙伴说话,小伙伴们要么就被大人强行拽开,要么见到他就朝他扔石头,将他砸得鼻青脸肿。

那些用石头砸他的孩子,渔翁爷爷拿笤帚追他们,他们先跑开,下次见了他还是要砸,砸他不算,他们还用弹弓打渔翁爷爷的房子。

那个端阳节后,他就越来越笑不起来了,他莫名成了如同邪祟一般的存在。

村里曾有人叫他们祖孙搬离小渔村,可是渔翁爷爷说他的祖宅在那,搬了也没能力再盖一个房子,村民们又劝渔翁爷爷将他赶走,渔翁爷爷说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孙孙。

他抱怨过渔翁爷爷为何不搬走,可渔翁爷爷有风湿,年纪大了,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他无法勉强爷爷。

七岁以后,他仍住在小渔村,只是他白日再也不敢出门,因为他不想碰见任何一个村里人,他不想渔翁爷爷为难。

他活得越来越阴暗,他喜欢白天的风景,可他只能将自己牢牢关在小木屋里。

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敢出去吹吹风,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孤僻。

他越是如此,他与“鬼娃”这个称号越是契合,他身上自带的恐怖气氛越来越重。

那时,晒太阳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对他来说都是如此奢侈。

每日,他最喜欢的时刻,便是太阳从窗缝短暂照进屋里的小半个时辰。

渔翁爷爷为他的事发愁,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他十一岁那年,渔翁爷爷抛下他离开了人世。

临终之际,渔翁爷爷拉着他的手,流着眼泪对他说:“孙孙,要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草草埋葬渔翁爷爷后,他鼓起勇气离开小渔村。

他锁上房门的时候,许多年没有与他说话的邻居夫妇带着一个包袱来为他辞行。

他们害怕他、不敢收养他,同时也可怜他。

邻居夫妇给了他几个铜板、几张饼,渔翁爷爷也留给他几个铜板、一把剪刀、一把砍柴刀、一个长命锁,他带着这些东西,踏上流浪之路。

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如同游魂一般瞎走。天黑了,他在谁家的屋檐下睡过,在破庙里睡过,也在荒坟旁睡过。

睡在破败城隍庙那回,他的干粮还被一个逃犯夺了去。

在流浪的几年里,听得多、见得多,他见证过无数人间冷暖。

他给人劈过柴、做过苦工、在码头搬过麻袋,有的东家给钱,有的东家不给钱。

砍柴刀断了,身上的钱花了一部分、被抢了一部分,身无分文,他还做过好几个月的乞丐。

做乞丐的时候,他差一点就不用再流浪了,一个食肆的老板娘心地善良,见他可怜,便留他做小二,老板娘夫妇宽厚,又愿意给他饭吃,他甘愿一辈子为老板娘做工。

直到,那一天。

两个男子到食肆吃饭,其中一个男子吃着吃着便死了,老板娘夫妇诚信做生意,不可能给人下毒,毒根本就是另外一个男子下的,可那男子是县官之子,食肆倒闭了,他再一次无处可去。

不再做店小二后,他被恶狗追,被地痞打,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人救了他,他就与那人一道卖狗皮膏药。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给他用的是真药,卖的是假药。在他知道这事不久后,他与那卖狗皮膏药的人一道被土匪绑上山,只因扭了腰的山寨大当家买了狗皮膏药,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卖狗皮膏药的人挨了一顿毒打,其后下落不明,他则留在了山寨中。

因为,在城隍庙中抢他干粮的逃犯在山寨中混上了三当家,那逃犯认出他,让他留在山寨一块喝酒吃肉。

在山寨的日子,他过得也算逍遥,不过那个在当地威名赫赫的山寨后来被朝廷剿灭,且带兵之人正是他的亲大哥。

当了土匪后,三当家用抢来的银子替他去赎出他当掉的长命锁,他大哥便是顺着那长命锁的线索找到他。

据大哥所说,朝廷正在整治那一片的治安,那个徇私枉法的县官已被撤职。

离开山寨,他随大哥回到了晟京,那时,他十四岁。

回到秦府后,他变回了秦府二公子,也有了父母,回到秦府后,他在晟京体会不到归属感。

他既不识字,也没学过正经武艺,更不懂得什么世家礼仪,父亲觉得他处处不好,偶尔回来一次,也对他百般严厉。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不是不想成为父亲喜欢的那种儿子,可他越想成长,越觉得自己笨拙愚钝,他越努力学,越学不会。

更糟的是,回到晟京,还有人记得他生在七月半。

“鬼胎”这两个字又像是魔咒一般紧跟着他,秦府内,尤其是他那位格外信奉鬼神的祖母,年纪越大越恐惧害病,身子凡有个不适便要赖在他头上,母亲夹在她与祖母中间两头为难。

起初,他也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身带不祥,大哥说祖母本就有些老毛病,宽慰他并非是因为他回到晟京,祖母才如此。

父兄都有官职在身,家中男子里,他是个显眼的闲人。有一回,祖母走路跌了一跤,就气得要将他这个当日只待在自己房里的不祥之人赶出家门,大哥赶回秦府维护他,将他带到军中。

大哥剿匪有功,受晟太宗赏识,是御前侍卫。大哥待他极好,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大哥连护卫晟太宗去行宫避暑时也带上他,他不敢辜负大哥苦心,不再是半点武功也不会。

那时,太后仙逝,小公主难以释怀,晟太宗便起意撮合小公主与大哥。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夏日,他总与大哥同出同进,晟太宗特意派给他个差事,支开他去采莲蓬。

谁想,小公主并不在寝殿,他却在藕花深处遇见小公主的画舫。

小公主名叫李嬅,乳名兰兰,后来成了皇太女。

年少时,他曾深深恋慕过她。在他眼里 ,她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化身,她的美好不仅在皮囊,更在心灵。

年少时,他曾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骄傲。因为,他最喜欢的姑娘答应做他的新娘。

年少时,他怎会想到时移世易。

年少时,他怎会想到,他不得不恨她。

年少时,他总盼着长成大人,长成能使父亲、兄长满意的儿子、弟弟,长成能与心爱的姑娘并肩同行的男子汉、长成心爱的姑娘的大英雄。

不承想,到头来,一切不过都是虚妄。

长大成人,怎会如此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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