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怀中。
漆黑夜色,茫茫大漠,只听得马蹄隆隆。我望着天空中稀疏暗淡的两三点星子,心中一片空落落。顽皮的小淘,时常弄坏东西的小淘,总喜欢气我的小淘,温顺的小谦,处处照顾着小淘的小谦……
“醒了吗?”霍去病低头看着我。
我沉默了良久后问:“到哪里了?小月氏吗?”
他抬头望着远处:“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小月氏已过,现在快到祁连山了,你熟悉祁连山吗?”
我轻轻“嗯”了一声,身子还有些软,我撑着马背坐起:“我想自己骑马。”
霍去病柔声说:“当时看你情绪激烈,所以下的迷药分量很重,人虽然清醒了,只怕还使不上力气,我再带你一程。”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点下头。
黑暗中伫立的山影看着越来越近,遥遥地传来几声狼啸,在马蹄声中隐隐可闻,我心中一动,紧握着霍去病的胳膊,扭头道:“快一点儿好吗?我听到……”我咬了下唇,吞下已在嘴边的话,转回头看向祁连山。
霍去病策马加速,一路越过众人,直向前奔,渐渐地把众人都甩在后面。我诧异地看向他,他低头一笑:“希望是你的那只狼。”
几只狼立在山坡一角俯视着我们,我心绪激荡,冲着祁连山一声长啸,霍去病的马儿猛然拱背撒蹄,想把我摔下马,此时山中遥遥传来呼啸,伴着我的啸声激荡在山间,马越发失控,霍去病无奈下索性弃了缰绳,带着我跃到地上。
我立即挣脱他,他也未拽我,任由我一面呼啸着一面急急奔向山坡上的几只狼。没有想到他们见到我,低低呜鸣了几声,居然一甩尾巴仓皇地逃走。我满心感情,全然落空,气恼地叫起来:“狼八十九,你干吗躲着我?不认识我了吗?”几只小狼从林子间探头看向我,我低低招呼他们过来,他们刚想走近,忽听到母亲的鸣叫,又齐齐躲了回去,我跺着脚直嘶叫:“我才不会逼迫你们去烤火。”
霍去病在一旁摇头大笑:“玉儿,我还以为你是狼群的公主,怎么也应该群狼迎接才是,怎么个个好像都不想见你的样子。”
我瞪了他一眼,侧耳倾听着越来越近的狼啸声,一声震动山林的长啸,一头银狼从林间飞跃而出,直直扑向我,我跳起去迎他,搂着他的脖子一起滚到了草地上,狼兄在我脸上脖子间嗅来嗅去,我抱着他的脖子,鼻子发涩,眼中全是泪花。
我和狼兄闹腾了半晌方安静下来,狼兄冲着林子低叫一声,一头全身雪白的母狼领着一只通体银白的小狼缓缓走到我面前,我哈哈大笑着去抱小狼,扭回头对霍去病喜悦地说:“我有小侄女了,这才是我们的小公主,是不是很美丽?”
霍去病笑着欲走近,雪狼警惕地盯着霍去病,警告地嘶鸣了一声,我朝霍去病得意地扮了一个鬼脸:“人家不喜欢你,觉得你不像好人呢!”
霍去病无奈地停住脚步。
小公主脸儿小小,全身毛茸茸的,像一个雪团一样在我身上滚来滚去,狼兄甩着大尾巴逗它,小公主不停地扑腾,每每扑空,跌落回我怀中,龇牙咧嘴地直朝父亲吐舌头,我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人与狼欢快的声音回荡在山中,霍去病站在一旁静静凝视着我们,几分自责,几分思量。
山脚下的马蹄声逐渐安静,大队应该都已经到达。霍去病望了一眼山脚下又看向我:“玉儿。”
我侧头看向他,他一眨不眨地凝视了我一会儿说:“我要回去了,你……你们久别重逢,你先和他们在一起吧!”
我不能相信地盯着他,他竟然愿意放我走?他暖暖一笑:“先别离开祁连山,好吗?”他眼中的不舍,全都化作了要我快乐的笑。
我沉默地点点头,他笑着看向狼兄:“玉儿就先拜托给你们了。”说完也不管狼兄是否听懂,竟然仿若对着长辈兄长,向狼兄深深作了一揖,一转身快步跑着冲下山去。
小公主随在我和狼兄身后笨拙地扑腾着水,我们的王妃雪狼趴在湖边的大石上温柔地看着我们在水中嬉戏。
我踢了狼兄一脚,你从哪里拐骗了这么美丽的一只狼,狼兄一声长啸举爪扫向我的脸,我立即击打向他的脖子,雪狼惊得从石块上立起,看了一会儿厮打在一起的我们后又安静地坐下。
可怜的小公主却被我们溅起的水花波及,呛着了水,挣扎着向下沉去,我顾不上和狼兄玩闹,忙一把揪起她,狼兄即将打到我的爪子立即停住,小公主毛茸茸的小脸上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圆,此时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四只小爪子在空中无力地挥舞,嘴里发出低低的哀鸣,我笑着亲了一下她的小鼻头,拎着她上了岸。
雪狼立即来替小公主舔舐身上的水珠,小公主在母亲身下惬意地舒展着身子,肚皮朝天,舞动着爪子去挠母亲的脸,欢快地呜呜叫着,我在一旁看得直笑。
狼兄上岸后,身子一拱,我立即警觉地几步跃开,他却追着我硬是在我身边抖动毛发,滴滴水珠飞溅到我的脸上,我无奈下又给了他一脚。
点起篝火烘烤着衣服,狼兄却不像以往一般陪伴在我的身侧。因为雪狼还不能适应火,所以他陪雪狼卧在远处,时不时会彼此亲昵地蹭蹭头,舔吻对方的皮毛。
我看着他们,蓦地明白从此后狼兄陪伴的再不是我,而是雪狼,我只能孤零零一人坐在火边。
心思慢慢飘远,已经两天,霍去病他们如何了?正在琢磨,林子中的狼呜叫了几声,我回应了几声后它们又各自离去。
很多很多人在打架了?我坐着默默出神,战场上的生死没有定数,即使他是霍去病。
我突然站起,把外衣披好,狼兄疑惑地看向我。我把烤架上的肉取下,放到狼兄身边。只有三成熟,不过狼兄应该无所谓。
“我要离开一会儿。”我摸着狼兄的头,呜呜叫着。狼兄不满地低叫了几声,我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就要走,狼兄跃起想随我一起去,我阻止他跟随我,不要你卷进我们人类的争斗。
狼兄暴躁地呼啸着,雪狼低低呜叫了几声,狼兄立即安静下来,百炼钢也终化为绕指柔,向狼兄嘲笑地鸣叫了一声,赶在他发怒前,匆匆向前掠去。回首处三只狼儿立在夜色下,影子交叠相映,温暖和谐。我脸上在笑,心中却是一酸,狼兄已经有自己的家人,我却只有一心不想回忆的回忆。
一路潜行,天明时分才接近大军交战处。
我隐在树上,举目望去。
激战一日一夜,战争已近尾声,尸横遍野,草木都已变为血红色,兵器碰撞声回响在清晨的阳光中,这一切让本该温暖的太阳都变得寒意森森。
我跳下树,穿行在一具具尸体间,这里面有多少个汉朝的李诚,多少个匈奴的李诚?这一具具尸体又会造就多少个李诚?他们会为了父兄的仇恨拿起武器披上铠甲冲入下一场征战中吗?
究竟有多少具尸身?四五万个生命就这么无声地躺在这里了吗?我早就作了进入人间地狱的准备,可心仍旧不受控制地发寒,我走了这么久,却还是走不完的尸体,袍子的下摆早已被鲜血浸红,举目望处,却仍旧是尸体和鲜血。
看衣服应该是匈奴惨败,匈奴尸体的数目远远大于汉人。几个溃散的匈奴士兵看到我,立即惊慌地举起残破的兵刃,我一挥金珠,打落了他们手中的兵刃,从他们身边直直走过,一个少年掏出贴身的匕首,还欲扑上来,我冷冷地盯着他,用匈奴语道:“赶紧离开,有多快跑多快,你娘亲还在家等着你。”他们愣了一瞬,虽有犹疑,最后却选择了互相搀扶着急速离去。
夏日的太阳正照在祁连山麓,映得树碧绿亮眼。烂漫缤纷的山花中,霍去病黑袍银甲,手握长刀,巍然而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战场。
银色铠甲和长刀反射的点点银光让人不能直视,夹杂着血腥气的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舞动,失去发冠束缚的乌发激烈地飞扬在风中。
低处是尸体鲜血的狰狞丑陋,高处是绿树红花的温暖明艳,对比鲜明,两种绝不相融的画面,却因为他的身姿气势,在他脚下奇妙地汇合统一,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慑人之美。
传说中的战神之姿,也不过如此吧!
他没有事情,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欲走。
“金——玉——”愉悦的叫声回荡在山涧中,震破了会聚在大地上的森寒。
我回首望去。他快速地飞掠在红花绿草间,乌黑的头发张扬在风中,缤纷的花瓣飘拂过他的身周,血腥弥漫中,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你是来找我的?不放心我吗?”
我打量着他:“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不小心中了一箭,发冠被射掉了。”
我看向正在清理战场的兵士:“匈奴大败了吗?”
霍去病笑点点头:“不是大败,是惨败,活捉了匈奴的酋涂王和五个小王,我们以少对多,他们几乎全军覆没,我军的损失却不过十之二三。”
赵破奴上前行礼,恭声道:“回禀将军,已清点过匈奴死亡人数,毙敌共三万零二百人。”霍去病点了下头,赵破奴笑着说:“匈奴肯定再无余力在祁连山周围汇集大军,今夜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将军可以欣赏一下匈奴人引以为傲的祁连山风光。”霍去病侧头看着我,挥手示意赵破奴下去,赵破奴瞟了我一眼后低头退下。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开心?”霍去病凝视着我的眼睛问。
“这场战争是陛下为了争夺河西的控制权而打,是为了开通通往西域诸国的路而打,和我有什么关系?也许顺带着报了李诚的仇,可这样的仇恨根本就报不清。”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头:“难得碰到一个不讨厌匈奴的汉人。”
我挥去心上别的思绪,指了指他的头发:“先梳洗一下吧!我也要换一身衣服。”
他笑着来握我的手,我躲开他,边走边说:“你现在可不见得打得过我,还是乖一点儿。”
他随在我身后笑道:“我们比这更亲密的动作都有,如今握一下手还要介意?”
我气瞪向他,他忙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不愿意就算了,你现在的样子可比刚才有生气得多。”
我微怔一下,反应过来,又中了他这好心坏行的计。
扭转头默默走着,霍去病静静在一旁相陪,离战场渐远,风中的花草香渐重,我的心情和缓许多。
斑驳的林木阴影间,我和他的影子也影绰相叠,我心头掠过狼兄一家三口月夜下相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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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篝火熊熊燃烧,众人笑语高扬,酒肉香弥漫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