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国使臣青穆挽娘突然闹得这一出,把第二场冰嬉赛的展示时间又延后了。
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做为这场冰嬉赛的筹办方二皇子似乎都做好了应对。
二皇子让太监把备好的美酒佳酿呈上来,朗声禀道:“父皇,这是契国使臣带来的陈年玉酿,大契开国时窖藏的,上面还有大契开国皇帝亲上封上的玉印条子,可见其心思。”
足足有十坛子,太监逐一检验无误后,世宗皇帝命人把酒分给朝臣。
四周奏乐声起,众人把酒言欢,刚才的一幕好像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场闹剧。
静婉侍望向华清,微蹙黛眉,有了一瞬的怔忡,青穆挽娘眼中的恨意,不像作假。未晚怎么可能是朝月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清被一连串质问的目光看着头皮发麻,心中隐隐作痛,她慢吞吞地抬首,用力眨眨眼,递给姐姐华容一个安心的笑容,便悄悄起身退离了宴席。
华清离开了宴席,就四处茫无目地走着。
七弯八绕,看到一条小路,荒无人烟,左边是假山,假山不远处是冷亭。
不远不近,清晰的脚步自身后传来,华清顿住脚。
身后的人,追上,快一步扯过她,四目相对,姜北眸光一凛,对她道:“跟我走。”
到了冷亭里,确定这个位置够僻静,再无外人。姜北才开口问道:“不想说什么吗?你告诉我,青穆挽娘口中的朝月是不是就是晚儿,她怎么会沦落到青楼?不要说你当年只顾着与李全鬼混,连女儿都顾不上了。未晚儿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好歹是你姐姐的孩子,是圣上的孩子。你这么对她,你配做一个母亲吗?”
华清眼角渗出泪珠,已是哽咽难言。
姜北心中沉痛,瞳眸锐利如刀锋,逼视着她,冷声道:“我曾经抱过的,我的亲生女儿因为你的偏心眼,你的缘故烧成灰烬,我做为孩子的父亲,心中不忿说你几句,打了两巴掌,你就摆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鬼样子来抗议我吗?你冷着脸对我,然后就和李全好上了?你知道么,每次一看到未晚儿,看到她对我笑,我就想起我的汐禾,失火时,你明明可以救汐禾的,她离你更近。可你遗忘了她,你在漫天火海中不顾一切地抱出未晚儿,你却让她,我的汐禾,我的女儿被大火烧成灰。你让我如何意能平,你让我如何能视未晚为己出,你让我如何能不怨恨你?这些年来,年纪渐大,我每每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我就觉得当年你心中之痛,因不亚于我。我甚至自责当年是我一时冲动,盛怒之下,失手误伤了你,若非如此,我们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多有包容,我几乎忍了天下男人之所不能忍,你就这样变本加厉吗?你既然疼惜未晚,为什么不能一条路走到底,虽说若雨苛待了你,可是十八颗茶铺里支走的那几百两银子,也够你们母女吃穿一辈子了,银子呢,都倒贴给野男人了吗?”说到最后,姜北几乎想一掌劈死她。
原来,他知道。她卷走的银子,他知道。
华清转眸望向姜北,倏地双膝跪下,泪流满面道:“不是的,我是清白的,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从来没有。当年王爷待华清情深意重,华清自知罪孽深重,已不配再得到王爷宠爱,华清激怒王爷,被逐出府,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曾想连累了孩子。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罪都是我华清一人犯下的,我愿意一死,让往事封尘,只求王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善待未晚。未晚儿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打小就懂事,就孝顺我这个母亲,当年我大病一场,未晚儿也在那个时候失踪了,秦妈妈瞒着我,让我一直满心欢喜地以为她被你接了回去。后来才知道,她被人骗了,她把自己卖了,卖了换银子给我治病,那人把她卖到了青楼……在那如狼似虎的地方,她该有多恐惧啊!”
华清朝姜北重重磕了个响头,“求王爷救救她吧,救救汐禾,救救我们的亲生女儿汐禾……”
“你说什么?”姜北几乎是震惊当场,良久之后,突地一把抓住华清的手腕,力道强悍,握得华清的手都快断了。
“你让我救谁,你再说一遍。”
华清忍痛,又重复了声:“救救汐禾,救救我们的孩子。”
“她不是葬生火海了吗?怎么会呢?我亲眼见她被大火烧成灰烬……”
是啊!汐禾应该葬生火海,汐禾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葬身了。
华清叹了口气,瞒了这么多年,委屈求全了这么多年,她是多么希望能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倘若今天大聂摄政王秦烨求旨赐婚成功,未晚成了摄政王妃的话,倘若今天青穆挽娘没有出来指证未晚是朝月,未晚是杀人犯的话,是不会动摇她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的决心。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泪光中那场错乱的,拙劣的算计,在眼前恍恍而过,清晰如昨,牵起骨子里最深刻的疼痛……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五月五日。
武门前,刽子手的刀子无情地落下,除了她与姐姐带孕在身幸免于难外,华家十条人命倾数被殊杀。罪名是华府长子,抚远大将军华顺挟威势作威福,招权纳贿,排异党同,侵吞国帑,杀戮无辜,华家卖国求荣……
那一日,她拖着个大肚子,她不顾一切地跑到武门前,茶市场口。
她赶到时,人群已渐渐散去。血腥迷蔓,地面上到处是果皮、蛋壳,敛尸的老妪正捡着一个个惨白的头颅。
可以想象这里发生过的一幕幕是何等的惨烈,华清泪流满面,仰天长啸,“灭我华氏一门,无非是忌惮我们华氏权倾天下,功高震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必找那么多的借口。皇上,你何必找那么多的借口。”
朗朗晴空,蓝天,白云……
天这么蓝,这么近,渐渐黑了,她几乎是一瞬间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入夜。
对上姜北焦灼的眼,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
十条人命啊!三个哥哥,阿嫂,父亲,姨娘,刚弱冠的侄儿……
皇帝,他何其狠心啊!
姜北揽过她赢弱的身子,喃喃道:“对皇上不满的话,不要再讲了,若是传到宫里的话,。我怕也无力保全你。”
“传到宫里,又怎么样,那就把我也杀了一了百了啊,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们华家替他打江山,守江山,大景王朝一半的江山都是我们华家祖辈用命换来的。他一下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姐姐还是他的妃子,他的女人,他这样置姐姐于何地?”
“刚刚宫里的嬷嬷来报,静妃娘娘,在宫中大闹了一场,寻死觅活的,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停,让你去劝劝她。你都倒下了,哪儿还顾得上她,嬷嬷被我打发走了。你们两人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却不可再横生枝节。凡人臣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你兄长得志意满,做出许多超越本份的事,平素里行事又骄横,最终招致皇帝忌惮,众官员联名连奏三本弹劾,丞相那里又握有他通敌的罪证,皇上按律处置了他也不为过。”
她瞪着姜北,咬牙切齿道:“姜北,你就做你的忠臣吧,死得不是你的亲人,你就知道说风凉话。”
“瞧你说得是怎么话,我姜北是那种落井下石,六亲不认的人么?”
……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间,门外传来通禀声。
“二姨娘,静妃娘娘生了,生了……”
“姐姐,她生了,生了什么?”华清手按着床,穿了鞋就下去。
“是个女娃,是小公主。母女平安。”嬷嬷风尘仆仆地赶来,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宫里还有很多事儿需要张罗,静妃娘娘的情绪不稳定,小公主又哭又闹,咳嗽个不停,这年头,宫里都乱成一锅糊粥了。
几乎同一瞬间,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本还盼着华容头胎能诞下皇子,凭借着华家的声望地位,皇帝对华容的宠爱,将来被立为储君,待皇帝百年后,龙御归天,华容生的皇子君临天下,光耀华家门楣。
如今情势转变,华家一夕之间满门尽灭。
华容诞下小公主,是最好不过的。没有母系娘家的支持,若是诞下皇子,更是平添痛苦一件。
静妃的情况依旧不好,绝食了一天一夜,除了哭泣,还是哭泣。
全家上下都被殊杀了,那不共戴天的杀人凶手是枕边人,这个事实,让她如何能够接受。
挺着大肚子,连夜进宫了,好说歹说,抱上了孩子才把静妃劝解开了。
静妃同意了,她同意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孩子,如果没有了母亲的依靠,要如何度过人生的漫漫岁月。三天后,她也诞下了姜王府三小姐汐禾,姜北十分高兴,也更加疼惜她。
可静妃与皇上,就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一见面,莫过于大眼瞪小眼,盛怒的皇帝,与恨不得取下世宗皇帝首级的静妃,一切是这么格格不入。
再后来,皇帝再也不曾进踏入静妃宫中。
原以为,就这样淡淡地,也莫不安好,只是好景不长,那一年江南滋了瘟疫,百姓死伤无数。后来就有道士提出了,一切的祸源是静妃宫中的孩子,这个不堪教养的忤逆子,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孽造成的。
这种说法愈演愈烈,皇帝信了,他甚至亲自来看了孩子两次。
御事管事太监玉贵悄悄给静妃提了个醒,未晚是皇上的一块心病。静妃左思右思,为了保全未晚毅然请求皇上,将襁褓中的未晚送于华清养育,世宗皇帝顺势除其宗籍,让未晚入嗣平王一脉。
那日华清去宫中抱孩子时,途经御花园,世宗皇帝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她至死都不敢忘记。
“未晚虽然被朕除去宗籍,可她到底是我皇室血脉,朕希望你能将她视如已出。”
“那是自然的,她也是我姐姐的血脉。”华家十条人命尸骨未寒,纵然他是皇帝又如何,华清照样没有多少恭敬的成份。
世宗皇帝负手而立,看了华清一眼,黑眸泛起凛冽慑人的杀气,“汐禾与未晚不能同日生,但愿死相随。未晚要个三长两短,朕就让汐禾为她殉葬。”
华清低垂的双手发狠地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她强迫自己忍着,努力压下把世宗皇帝杀死的冲动,就算为了汐禾,为了姜王府,为了姐姐华容也不能对皇帝大不敬。
此后,每每思及世宗皇帝的那一句话,她都倍感惶恐。
她与姐姐是华家唯一的幸存者,汐禾是她的孩子,虽为姜姓,身上流淌得到底也有华家一半的血脉。世宗皇帝丧心病狂到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吗?还是皇帝怕姜王府亏待了未晚,要与汐禾的性命为胁?
大景帝国地大物博,物产富饶,资源丰富,边垂小国屡次侵犯,就连边界小民族的野恋族都想分一杯羹。
骁勇善战的野恋族发起了挑衅,姜北受命领兵出征,这样一去就足足走了一年有余。
也就在那一年,本以来只是染了风寒的未晚病情加重,脸色苍白。
太医说那是肺痨,肺痨呵,不治之症,撑不了多久了。
夜间未晚盗汗,咳嗽、呼吸困难,抱着小晚儿,看着那日渐清瘦的小脸蛋,苍白无力的孩子,华清只觉得心如刀割。
汐禾缓缓地走向她,伸手抚着未晚的小脸蛋,糯糯地说:“姐姐……姐姐……”
刹那之间,种种恐惧降临,让华清怔忡,颤抖。
一年前,御花园遇上世宗皇帝,他的那一句话,清晰如昨,“汐禾与未晚不能同日生,但愿死相随。晚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让汐禾殉葬。”
殉葬!殉葬……
不,不对。皇帝并不是担心未晚受虐待,借此敲打她。皇帝只是想赶尽杀绝。
华家一门被灭,他在害怕吗?害怕将来遭到华氏余辜疯狂的报复吗?
“二姨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秦妈妈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嬷嬷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晚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汐禾也保不住了。”她怔怔望着怀中虚弱的晚儿,浓黑长睫无措地扇动着,她怕,她好害怕。
忧伤在屋中迷蔓着,她告诉了秦妈妈世宗皇帝的警告,那个高高在上,丧心病狂的男人,他的残忍。
接下去,彼此相对无言,只是哭泣。
就这样沉寂了良久,秦妈妈终于在种种纷乱中,给出了主意,她道:“二姨娘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吗?”
“你说什么?”
“太医不是说五小姐就只有这一两个月的活头么,既然阎王要收她,我们留不住她。可我们至少要留住三小姐,要留住静妃娘娘啊!我们一定要留住她们,我们没有路可走了……”
“虽说两个孩子长得大为相似,可五月脸上有寒梅胎记,我们如何能换掉她?”
“这倒不难,难得是将来三小姐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必须把她当成五小姐来养活,你必须死死地将三小姐遗忘。”
原来秦妈妈出自绣面世家,一眼看到五月时,她就觉得五月脸上的胎记,形似刺青,秦妈妈推荐了她的远房亲戚,独步天下的绣面师李全,她认为只要李全愿意帮忙,愿意在汐禾脸上绣下寒梅印记,此事就大有转机。
在郑重的考虑与权衡后,华清与秦妈妈处心积虑部署了一切,以做最坏的打算。
两个月后,五月儿走完了她痛苦的而又短暂的人生,华清抱着她痛哭,在她停止呼吸后的十个小时里,华清制造了一场大火,五月以汐禾之名葬身了火海。
失火。
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真五月的尸体很快化为灰烬。
接下去的一切,都是姜北当日所见的,失火时,她只顾着姐姐的孩子,遗忘了亲生女儿。秦妈妈发现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一切冲回火海里,秦妈妈和姜北一样,没能救下汐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汐禾化为灰烬。
被大火烧毁的木梁子落下,打在秦妈妈手上,秦妈妈差点儿废了整条手臂,虽然抢救及时,也被火烧到肌肉委缩,至此秦妈妈的左手再也不能提重物。
姜北与华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愤怒之下的姜北动手打了华清。
好赌的绣面师李全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开始纠缠上了华清,为了堵他的嘴,华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她甚至从十八颗茶王铺借了银两给他,本以来一切就此结束了。
不曾想李全仍不满足,他见色起异,华清无奈之下,与他相约草屋里,她本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后相劝一次,李全要是执迷不悟,就杀了他灭口,不曾想她与李全的纠缠被姜北看到了,在姜北眼里,她变成了一个背夫偷食,人尽可夫的女人。
讲完这一切,她已泣不成声。
“也就是说你这些年来,你──”怒责的话梗在喉头,他又咽了回去。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