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的戈壁似裹上层银纱,连绵万里。两行轻浅的足印落在月下,追着满天星子向北而去。
弯过一处沙壁,足印停下。静谧无声的夜中响起马儿打鼻之声,不轻,可转眼就消散在无尽风沙中。
四下无人,小鱼终于摘去遮颜的帽兜,仰起头看向他。月华之下,那双眸亮过星辉,一触到他的墨瞳又化作秋水。潘逸听到它在说话,说舍不得他,又说必须得走。悲从中来,潘逸一把将她拥到怀里,卡紧她的身子。
“别走……求你,别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别走……”
他含泪哽咽,软了脊梁。小鱼埋首入他的胸前,闭上眼抿紧了双唇。
投下的石影遮住了她的神色,潘逸看不透,他抖得厉害,一次又一次地收紧双臂。或许她不知,她已早成了胸中骨、肉里筋,一旦抽走必当痛不欲生。
可是,小鱼的心硬得就如这千年石壁,不管他如何恳求,她定是要走。潘逸想狠下心,但话到唇边又成了软弱无力的乞。
“小鱼,他不知道你在这儿。你若是留下,他定找不着你。”
小鱼摇头,攀着他双肩的手渐渐垂下。她含胸垂首不敢看他,眼里藏着泪,明明舍不得,最后却还是说:“我得走了。”
几番拉扯,她还是抽身离去。胸前的暖意瞬间无踪,潘逸害怕至极,忙不迭追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铁了心般地道:“我陪你一起走!”
小鱼愣了下,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一丝欣喜之色,潘逸恰巧抓到了,以为她定是愿意。可惜只过片刻,小鱼再次摇首,话到嘴边一声叹。
“你怎么能走?这座城、你的家人,你都舍得吗?”
字字如针,刺上心头。
潘逸蹙起眉头,摆在眼前的题,难解。
他走,家中老父老母怎么办?他走,这摇摇欲坠的城怎么办?他走,潘氏千年英名又该怎么办?
他不能走。心中尘埃落定。
见到他的犹豫,小鱼笑得无奈,她在眼里藏了许多话,让他去想、让他去猜。她不禁松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剥去那层黏附,而这次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没再握上、没再拦她。
上了马,裹起头纱,小鱼回眸,莞尔而笑。
“我说‘我喜欢你’是真心话。”
潘逸仰头,极认真地看着她。
“我说‘为你不娶’也是真心。”
静默片刻,那张讨人喜欢的嘴又蠕出三个字。
“我等你。”
闻后,小鱼为难蹙眉,她不自觉地低头咬唇,挣扎良久。
“别等,我不值。”
话落,一声轻叱,她调转马头飞驰而去,头也不回,走得恩断情绝。
墨色披风如翼,一把拽走潘逸的影。他傻傻地站在原处,看着她消失在沙的尽头,看着大漠的风吞没一行蹄印。
良久,他都没回神,他随他的影子去了,依附在马蹄下、依附在她衣影间。可是她走得太快、太远,狠心地把他的影子甩走。潘逸听到一阵支离破碎,风沙吹过,只留下些许残迹。
他捡起几片残心,失魂落魄回了城,走在道中央突然瘫倒在地,中了邪似地昏迷不醒。睁开眼后,他又回去了,床没变,摆设没变,什么都没变。他就像做了场美梦,醒后恍惚许久。
“谢天谢地,他终于醒了。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是叔母的声音,听来焦心似火。潘逸两眼发定,想不起个所以然。
“魂来,魂来。”
道士念咒,檀香在他眼前打圈旋转。潘逸的魂终于回来了,可他的心被妖魔鬼怪咬掉大半,里面空落落的,只剩一个不停淌血的洞。
**
大漠风沙肆虐,似藏着尖刀,削刮得人生疼。风大,依旧有人赶路,马蹄踏破黄沙白骨,直奔周国边城。
鬼堡似的城,矗立在一片腾黄之中。幡旗猎猎作响,旗上狼图腾正在张牙舞爪,一道一道割破风砾。
死寂的沙漠中出现一点黑,就如蓦然落在衣上的墨汁,令守城兵措手不及。他们连忙架起弓箭,击响军鼓。
“此乃周国地界,擅闯者,死!”
叫喊声铿锵有力,刺过迷眼的沙,却未击中来人。弓弦绷紧,几十支铁箭齐齐瞄准,那点墨色依然故我,急快地移动,似滑落沙丘的泪。
十丈、五丈、三丈……弓箭兵的手持不住了,只要略微松指,就能将那擅闯国界的贼射下,可放箭的令迟迟未下。
守将抬手,正欲下令。那人蓦然停下,马蹄声止于高大城门前,凭娇小的身形可看出是个女子。她脸上蒙着皂纱,黑袍紧裹,昂首望向城楼,毫无半丝惧色。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守将问话,女子未答,她只抬手做了两个手势,就如唱戏的兰花指。
城楼上哑然。没过多久,沉重铜门缓缓开启,合着一阵又一阵粗糙难听的咯吱声。刚露一条细缝,那人就狠踢下马腹,风似地窜进门中。“咣”的一声,城门翕上,夹断了来不及跟来的影。
“守将何在?”
话音未落,一将就匆匆走到马前半跪在地,拱手施礼。
“恭迎密使,车马已备,请!”
她踩上人背,利落下马,随后摘去遮面的纱,将它塞于侍将之手。
这张脸不过十五六岁,乌溜清澈的眸还留有些许童真,她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似乎不知道怕,也不知道回避。
众人不敢得罪她,皆垂首拱手以示敬意。
守将起身与她耳语几句,随后她便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女子一边疾步前行一边解去黑袍、粗衣。旁边有婢子紧跟,将脱去的衣拿新的补上。
扔了一地的粗袍,就如蛇褪下的皮。转眼,她就换了身锦蓝立领胡服,如同变了一个人。她戴上松绿花冠,配上玛瑙长链,一头钻进马车内。这车身以楠木而制,上有雕狼纹,檐下四角垂有鎏金铃,皆刻周王之印。
刚入车坐定,有人唐突闯入,自说自画紧挨着她坐下。她似知道他会来,一点也不惊讶。
见她冰冷无情,蓝若眯起湛蓝的眸,笑意盈盈。
“你迟了。”
小鱼未搭理,只往前看了一眼,对车夫沉声命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