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难测,有时连抓也抓不住。
荣灏出玉坞宫时,颜如月色清冷,他走路低着头,似乎略有所思。
福佑不敢发话,就等荣灏开口说要去哪儿,没想他广袖轻挥,低声轻言道:“你们全都退下吧,让寡人一个人静静。”
众侍领命,而福佑不敢让荣君落单,便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慢慢踱步到了梅妃寝宫。
圣驾突临,吓坏了宫婢。不一会儿,梅雪前来迎驾,身上穿得单薄倒也齐整。
荣灏见她发髻松绾,饰物简单,便问:“睡了?”
梅妃听后连忙摇头。“臣妾还未入寝。”
说着,她将手中狐裘披上他肩头。
“虽说入了春,可夜深寒气重。陛下您可得小心,别穿得太单薄。”
话落,她缩回手,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垂首静立。
荣灏看着温驯如猫的她沉默了片刻,随后仰头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走,我们去里面坐。”
听到这句话,梅妃分外高兴,连忙紧随他身后,而突然之间她停了步,下脚变得小心翼翼。
宫婢搬来朱雀铜炉,燃上万寿香,再点起青玉五枝灯。梅妃怕烛火刺目,又令宫人摆下垂帘,添上几分朦胧。
这里不像玉坞宫那般冷,暖香哄得人昏昏欲睡,茶也分外甘甜。荣灏半眯起眼,一双凤眸似醉非醉,坐了会儿他觉得累,干脆脱去墨靴斜倚锦榻。
“还是这里舒服。”他喃喃自语,嘴角虽在笑,却掩不住那丝疲色。
大概他刚从玉坞宫过来,但凡与阿妩相处,之后他总是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梅妃心如明镜,不想触他痛处,趁他闭眸小歇之时,她拿来紫竹笛徐徐吹了一曲。
笛声空灵悠扬,如一缕甘甜的清泉。荣灏睁开眼,茫然相望。曲未终,他突然伸手,露出从没有过的温柔笑靥。
“来,到本王这边来。”
原来他笑起来很好看,仿佛满天星子都落到那双眼里。梅妃如尝到了香蜜,放下紫竹笛走了过去。
荣灏拢她入怀,温柔撩起她鬓边青丝别到耳后,带着几分迷醉轻声问:“告诉本王,你们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梅妃被他问得一愣,不由垂眸思忖。
“常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声若蚊蝇,荣灏屏气凝神方才听清。他拧起了眉头,眼神略惘然,接着又问:“为何?”
梅妃轻言道:“因为女子动情奋不顾身,总希望心上人这辈子只喜欢她一人,希望他能懂得‘珍惜’,掬她于手心不离不弃。”
荣灏像是明白了,略有所思地点起头,而那双浓密剑眉仍锁得紧,又像是没明白。
梅妃换上笑颜,坦然道:“陛下是君王。君王之爱在于广,心中得装下万人。身为君王妃自以《女经》为训,能陪在陛□边就已足够。”
“是吗?”荣灏扬起一抹嘲讽似的笑意。“真是贤德,若她能像你们这般就好了。”
原来他是为她而问,荡在心头的甘甜一下子淡了。梅妃垂眸,眉间浮出哀婉之色,然思忖片刻,她扯起浅笑,温柔回道:“妩妃心高气傲,独断独行。或许她想的与我们不一样。”
“没错,她的确与你们不同,她才不会想着法子来哄本王高兴。”
这话也不知是贬是褒。梅妃低头默不作声,过了良久,她突然道:“敢问陛下,陛下初见妩妃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她这般问,荣灏颇为意外,不过他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道:“是个尤物。”
梅妃低头莞尔,说:“那陛下定是伤过人家的心。因为你把她当作物,而不是人。不管你如何对物,物不会喜怒哀乐,也不会记得。但人不同,她能分辨出你是否有情;对她好还是不好。”
荣灏拧眉,略有愠怒。当初待她的确粗莽了些,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气什么?若说错,他只是错在一开始,可如今为她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都弥补不了吗?
忽然,荣灏额穴隐隐作痛,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见他手扶额处,面露异色,梅妃连忙扶他躺下,且关切说道:“陛下,臣妾为您唤御医来。”
“不必。”冷冷的两个字拖住了她。“这是在平洲落下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梅妃垂眉不语,心想大概又是头疾发作,过了会儿,见他面色有所缓和,她便柔声道:“陛下,臣妾送您回寝宫歇息。”
荣灏睁开迷离的眸,似有无奈轻叹一声。
“不了,今天就睡这处吧。”
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说。梅妃捡到一夜*,然而她并不高兴,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找另一个人。
芙蓉帐暖*,谁知君心何在?
***
转眼二月已过,天渐暖。园中一株桃花开得早,如梦初醒般,懒懒地吐出几点红。就在这时候,御医报上喜讯,说梅妃怀上了龙胎,约一月余。
当今皇子由皇后教养,但也是出自梅妃腹中,如今她又为荣君添上一丁,自然是盛宠难衰。大小宫婢比往日更加殷勤,有好的东西也是先往梅苑送,相比,玉坞宫更是清冷不少,宫中零零散散几个宫婢,大多是无精打采。
清早,麟儿就来折腾了,怀里揣着五彩绣球摇摇晃晃地跑到阿妩那边去。看他随时随地要摔倒的模样,阿妩连忙放下笔墨上前扶稳。
麟儿面色焦急,又大又圆的眼睛水盈盈,他说不了几句整话,就在叫:“爹爹,来。”
看来他是想爹了,在平洲时,他几乎不离荣灏,“父子”二人感情深厚,而如今鲜见荣灏身影,麟儿也有些落寞。
阿妩不舍得他哭闹,抱在怀里轻哄着。也不知为何,他安静了反而让她难过,一层未知的阴影总是笼罩在他们之间,时间久了越是担心。
刚刚将麟儿哄好,外面就有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在园中摆了小宴,请妩妃娘娘携子共聚。
麟儿似乎猜着了意思,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咿咿呀呀地拉起阿妩的手要出去。阿妩本不想去,可麟儿吵闹个不停,无奈之下她只好抱着他去赴所谓的桃花宴。
麟儿终于见到荣灏,从未像这般高兴,脱了嬷嬷的手一路小跑着过去,扑到荣灏腿边伸手环住。
“爹爹~~爹爹~~”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黏人?”荣灏嘴上不高兴地嘀咕,可两手却是开开心心地将麟儿抱起。
阿妩走到皇后面前鞠身请安,头一抬就见到坐于皇后手边的荣麒。他是梅妃所生的孩子,长得与荣灏极像,看人也喜欢斜着眼,不冷不热的。
皇后见到阿妩,面色不由自主地一沉,接着她又极快地扬起笑颜,道:“妩妃请坐。”
阿妩谢过,挑了个位子欲坐,没想刚弯腰,皇后开口说:“这是梅妃之位,你坐那边去吧。”
她指的是最外侧的小座,与几个才人紧挨着。阿妩也不在意,莞尔一笑,正身坐下。
没过多久,梅妃姗姗来迟,红光满面,体态丰腴,她的肚子尚未显形,走路却是小心翼翼。皇后见此亲自相迎,还吩咐让宫婢摆好座椅,送来开胃小点。
这时,荣灏抱着麟儿入帷帐,众嫔妃忙起身施礼,荣灏把麟儿放下随后摆手道:“免了,全都免了。”
话落,他坐上高位,端起茶盏抿了口。
阿妩伸手要将麟儿接来,谁知皇后抢先开口道:“让他坐到麒儿身边去,两兄弟应该多亲近。”
话音刚落,宫婢就搬来小椅小凳,让麟儿坐到荣麒旁侧。两个玉似的小娃坐在一块儿,不一会儿就熟络了,皇后就盯着麟儿看半晌,像是在比较他们两个。
“瞧,麟皇子眼睛真大,长得像妩妃娘娘。”
不知是谁说了句,更是点穿了两者之差。皇后阴森森地看向阿妩,眉间多了几分得意,像是挑衅又像是质问。
阿妩面色如常,她佯装喝茶,暗地里扫了荣灏一眼。荣灏也在看着这两个娃儿,目光像是凝住了般,嘴角笑意无影无踪。
“今年桃花开得真早,想必是好兆。请陛下写下祈愿签,愿一年风调雨顺。”
福佑摆来笔墨纸砚,敬上吉言。荣灏终于收回目光,如梦初醒执起笔。写了几签之后,他将笔交于皇后。皇后接过刹那,露出鲜见柔情,在签纸上写道:“愿君长安。”
忽然一声厮叫扰了这般宁静祥和,不知怎么的,刚刚还玩得好好的两个小娃,突然吵了起来。众人看去,只见荣麒一边叫闹一边伸手去抢麟儿的绣球,还时不时地抬起小拳打他。麟儿脸蹩得通红,把怀里的绣球护得死紧,扭过身不肯让荣麒碰。接着,荣麟抢不到球玩,就耍无赖扯嗓子哭嚎,明明欺负别人,却像受了满肚子委屈。挨了打的麟儿倒是硬得很,抿起小嘴蹩红脸,不肯流半滴泪。
“哎呀,这怎么回事?”
皇后见之急忙起身走了过去。阿妩也赶快抱起麟儿,把他护到怀里。
荣麒哭得伤心,手指着麟儿含糊不清地告状;麟儿着实委屈,看着阿妩扁起嘴,像是要哭。
“麟儿乖,别哭。”
阿妩柔声安慰,轻轻拍起他后背。麟儿咬唇含泪,把头倒在阿妩脖颈间。
好端端的桃花宴被两个小儿闹了。荣灏冷眼旁观,也不开口训斥,让皇后占了上锋,狠狠地数落了阿妩一顿。
“不就是个绣球,给麒儿玩下又如何?”
阿妩不答话,转身向荣灏深行一礼。
“臣妾先行告退。望陛下见谅。”
话落,她径直离去。回到玉坞宫,待放下麒儿,她这才看到麒儿的手指出了血。
阿妩连忙蹲身,捏起肉嘟嘟的小手急切问道:“什么时候弄破的?”
“他们……这个……”
麟儿说不出整句,一边咕哝一边做起手势,点了点流血的手指头。阿妩再次摊开他的小手细看,小小的一点像是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