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那日,天如幕布,灰蒙蒙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吉时到,鼓擂声响,隆隆一阵响,几十门飞火流星被挪了过来,炮洞齐刷刷地对准城门。荣灏一声领下,只听轰天巨响,无数火球燃红暗灰的天,犹如疾雨狠砸在周国城墙之上。
硝烟散尽,青灰的城墙斑斑驳驳,可依然屹立在天地间。荣灏像似没了耐心,接连下军令狂轰,誓要在铜墙铁壁上撬开一丝缝。
潘逸找不到小鱼,他往四处看去,那些兵卒全都一样,身着黑甲,脸戴夜叉面具。他乱了心绪,明知此仗重要却无法凝神。 战马嘶嚎,刀光剑影,此时全如海市蜃楼,悬浮于虚幻之中。
一阵急促军鼓,震回潘逸魂魄,他如梦初醒,深吸了口气,再提起红缨枪冲锋陷阵。他就似利箭破空而出,直刺高耸的铜门。而就在这时,死寂的城终于苏醒,暴怒似地发出巨吼。轰轰声过后,滚烫铁水从天而降,直泄成河,所到之处皆是焦痕。
震天擂鼓声起,城墙上万箭齐发,伴着飞火流星齐刷刷地飞向军阵。紧闭城门终于开启,门里涌出成千上百的兵卒,就如黑潮咆哮而来。
“儿郎们!上!”
一声大喝,荣军无畏冲杀,两方箭来火往,瞬间死伤无数。脚下皆是死尸碎石,众兵卒踩踏同伴尸首,挥矛舞刀,激起一波又一波血雨腥风。
擂鼓声越击越勇,黑潮又从门内涌出。几番较量,潘逸所率支队渐渐拉长战线,蓦然回首,与大军脱了一截。身后竟然无援兵,而敌将抓此间隙,横切入腹,将潘逸兵马围困。潘逸犹如落入蛇口,扫枪突围却被蛇身缠住。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神兵从侧刺入,瞬时打乱敌方阵法,救潘逸于水火。
素手纤纤,本不应属于这乱世,可是它偏偏沾满了血,将他从血泥里拉了出来。四目交错,目定魂摄。面具之下这双眼是小鱼的,哪怕溅满血污,他依然认得。她也是狼狈不堪,胸膛剧烈起伏,面具后的呼吸声急促沉重。
一时间,一股神力从他手心注入。潘逸握紧红缨枪,猛地拄地起身,溅起的沙砾碎石横扫周遭鬼怪。他双目炯炯,气宇轩昂,犹如天神护紧娇小的鱼儿。
他要做她的英雄,成她心愿。潘逸不假思索扣紧了她的十指,持枪杀出一条血路。
原是败阵,随玉暄率兵切入敌阵,渐渐地扭转乾坤。荣灏目不转睛,薄唇越抿越紧,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到他眼里却变得混沌灰暗。
孟青很适宜地在他耳边轻道了句:“陛下,这是机会……”
微眯的凤眸迸发一丝杀气,趁这如火如荼之际,荣灏再令猛攻,几枚飞火流星竟然偏差地落在自家阵中。“轰”的一声巨响,血肉飞溅。潘逸被一阵热浪袭倒,弹出几丈远。小鱼定是经不住这力道,落地之前,他以身为垫。兴许老天长眼,两人眩晕过后,他们竟然毫发无伤,而那枚歪弹碎片弹击在铜门上,竟打开了一个大豁口。
“天助我也!”
一声爆吼不知出自哪儿,众兵皆抬首望去,看见了那道豁口。
周国城门已破,周国亡矣!
荣军犹如神鬼附体,顿时勇猛异常。厮杀叫嚣响彻天地,几乎震垮眼前的城。
小鱼脱了潘逸的手,一眨眼,她就不见踪影。潘逸找不到她,他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推至前方,作为剑锋直刺敌国咽喉。
混战之中,玉暄狂舞长刀,大吼周国大将跋拔氏的名,他要替柯林报仇,无畏箭雨刀林,踏血而行,踩尸而过。
没多久,阵线上墨色越来越少,除了红还是红,风飘过来,就是一阵阵的铜锈味。荣灏起身看着,一声惊天巨响过后,周国的城门破了,荣军如洪水猛兽蜂拥而上,狠狠践踏了这欺压他们几十年的地方。
荣灏未露喜色,似乎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负手而立,面色深沉,不知为何事而忧。
孟青也是同样脸色,周国打下,潘逸的命也就到头了。
***
破空巨响,震得人心惶惶,厮杀叫嚣越来越近,宫人终于忍不住作鸟兽散。一时间,王宫里乱成一锅粥,走得走逃得逃,临了不忘抢些金银珠宝,连兽纹鼎上的绿松也都挖了走。
云水窑内,周王依旧是一身便服,一手支额倚在榻上,外头再喧嚣,他都当作听不到。内侍跑来三次禀告军情,他无动于衷,第四次之后,内侍也就不来了,他弹琴吟曲逍遥自在。
耳边犹留絮语,是先王驾崩前的警示,他曾命他杀掉丹兰两个余孽,可他没那么做,他喜欢鱼儿,嫩藕似的臂肥嘟嘟的,捏咬起来舒服。如今鱼儿大了,学会反咬了,而他竟然不觉得痛,看自己养大的鱼儿如此出息,高兴还来不及。
“嘭”的巨响,宫门破了,尖叫此起彼伏,有几个不长眼的宫人竟然躲到云水窑里。
“放肆!”
周王怒喝,瞪起碧眸,将他们驱走。
铁甲铿锵,忠将死守住云水窑这最后一道门,以盾竖地,围成人墙。
冲入王宫的荣兵,就像掉入米缸的老鼠,看到五色珠宝花了眼,收不住手抢夺起来。当初周国就这是般□□了丹兰,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就同一群恶狼把她的国啃得骨头都不剩。
过了十余载,小鱼终于能重回旧地将曾经受的欺辱加倍奉还。她知道周王在哪儿,领了玉暄直闯云水窑,身后一百精兵护驾,举着弩弓警惕四处。
一条宫道,险阻重重,时不时有伏兵袭来,宫门虽破,一口气犹在。小鱼摘了血染面具,第一次抽出腰间弯刀,严声喝道:“拦路者,死!”
首将认得她,她是周王的心头爱,她走之后,周王时常念叨,甚至吩咐,哪日她回来,千万不可刁难。如今她是回来了,带着敌国人马,手持利刃,这放还是不放?
思忖片刻,首将忠肝义胆,宁违周王之命,也要堵截这条宫道。一道银光闪过,只觉脖处有风,他垂下眸才见那片红,丝丝地冒血,来不及缓神,人已经软了下去。小鱼踩过他的身,径直走向云水窑,未到门前又有一重铁甲层层围住。
强弩之末,小鱼根本没放眼里,如果他们出手,这些三三两两的人物根本不在话下,然而到了门前,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匾额。
云水窑,父王替她起的名字,他觉得水云之上的仙界才能装得下他手中的这块宝贝,故叫做云水窑。可惜父王的宝沦落于此,成了被人踩踏的泥。小鱼想死他早逝,竟然有一丝庆幸,因为他至少没见过她凄惨的模样,也不知道她被当作妓似的糟蹋。
想着,小鱼发出一声低沉冷笑,扔了手中染血的弯刀,再脱下头盔铠甲。女儿艳色落到众人眼中,无人敢近、无人敢赏。
“父王,鱼儿回来了。”
小鱼隔门叫道,妙音清脆悦耳。周王听见了,死气沉沉的眸子忽然有了灵气,他蹭地起身,大步走了过去,连忙唤人道:“快叫她进来。”
周王这是疯了!众兵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踱了几圈,没见人来,周王急得跺脚,又大声命道:“还不叫她进来!”
守将得令,松散了人墙,往两边移开让出一条路。小鱼进了云水窑,当玉暄赶来时,宫门已闭,他都来不及叫住她。
周王立在玄关迎她,似乎她只是出去游玩了一遭,回来得晚了,他略有不悦。周王忘记了,他当初是如何把她给了荣灏,也忘记分别时的那一掌的力道。
“父王,我回来了。”
小鱼莞尔,一双眼如银钩弯弯。她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那头花白相间的发,脸还是和从前一样。
周王听了高兴,伸出手想要抱,而他的鱼儿未能如愿落到他怀里,冷情地立在那里。
在她眼里,周王已经不如当年,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征,眼窝深陷,面颊无肉,脸上能看的只有一双眼,如同碧珠嵌在两个黑洞里。她的眼睛直勾勾的,能把人看得不自在。周王似乎觉得容貌有异,不自觉地抬手掩面。
“鱼儿,父王想你。”
沉闷的声音来自指缝后,碧绿的眸如狼刺出阴冷且贪婪的光。他咧嘴笑了,随后继续道:“你定是来陪我的。”
小鱼听后坦然一笑,回他:“是啊,我是来送您一程的。”
周王听后狂妄大笑,他挥袖一指,道:“鱼儿啊鱼儿,父王教你的,你怎么能忘?哪怕你有三头六臂,你也伤不了我分毫啊。”
语毕,只听见一阵机关摩擦声,宫中四壁徒然降下千斤重的铜门,将水云窑封成一个大铜盒。
小鱼被困在了此处,和周王面面相觑,外面一阵动静极为清晰地传了过来,应该是玉暄他们。
“呵呵。”小鱼不屑哼笑。“父王是想同我一起死在这里吗?其实鱼儿八岁那年就死了,如今占着这副身子的是恶鬼,鬼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