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举起茶盏轻啜一口,一脸关切地问沈容容,“三弟近来身子可好,”
沈容容淡淡一笑,“谢太子妃关心,静熙他很好。”
施雅娴浅笑,“我听说,三弟的蛊虫取了出来,全是妹妹的功劳。”
沈容容一本正经道,“这消息大部分是对的,但有一点点错误。”
施雅娴一怔。
沈容容慢吞吞道,“静熙的蛊虫取出来了,我占了最大的功劳,不过还有一个叫慕容黄芪的人占了第二功劳。”
施雅娴以绣帕掩着唇,典雅地浅笑,对皇后说道:“母后您看,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最爱开玩笑。”
沈容容挑挑眉:“谁说哒,我才没开玩笑。”她靠到皇后耳边,做出耳语状,笑嘻嘻道:“不信您等下自己问他。”
施雅娴惊讶地看她一眼:“三弟也要过来吗?”
沈容容含笑点点头:“他说下了朝过来看看姨母,顺便接我回家。”
正说着,就听宫人来禀,说凤静熙求见皇后。
皇后一听,忙让洪嬷嬷亲自出去将凤静熙请进来,自己则带着沈容容与施雅娴到外殿客室。
很快,就见一名小太监推着凤静熙的轮椅,跟在洪嬷嬷身后进来。
皇后细细地问了凤静熙的身体,见他的脸果真已经恢复,右手虽还有些不太灵活,但已经能够端住茶盏,忍不住欣慰地连连点头。
几人又简单闲谈了几句,凤静熙就带着沈容容与皇后告辞。
见凤静熙已经满面倦色,皇后也没多做挽留,又赏了大堆的赏赐后,便让他们早些回去了。
一上马车,沈容容立刻扶着凤静熙侧躺到榻上,见他一身虚冷的汗,忍不住抱怨道:“你身子离养利索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皇帝的满朝文武都是饭桶呐?干嘛急急火火逼着你回朝里卖命?”一边说,一边替他盖上薄毯,以特殊的手法替他的后背和双腿按摩,触手只觉一片僵紧,一双腿更是冰冷得厉害。
凤静熙避重就轻道:“不过几堂课罢了,尚且还受得住。”
沈容容瞥他一眼:“拉倒吧。前儿他跑来跟你在沙盘上从下午推演到大半夜的时候,可都是我在旁边伺候呐。他能只几堂课就饶了你?”沈容容皮笑肉不笑地在他腿上一个穴位狠狠按了一下,凤静熙立刻疼得身体一抖,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沈容容原本还想再来一下,看他一脸极平静的样子,心里一软。这人倔得厉害,又淡漠内敛,常是越疼得厉害,脸上反而越平静;越伤得重,就越加寡言得仿佛不近人情。
苦娃子啊!
她叹口气,随口道:“希望他不是还想让你上战场。”
凤静熙微怔了一下,他神情变得很快,却还是被沈容容察觉到,她推拿的手一滞,不敢置信道:“他真想让你去疆场?”
凤静熙垂睫,没什么表情地淡淡道:“倒也未必。”
沈容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个死糟老头子!”
凤静熙听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容容不可妄言。”说完,却忍不住浅浅笑了起来,引得一阵低咳。
沈容容替他抚着心口顺平咳喘,倒了茶,伺候他喝了半盏,见他唇边还含着笑,忍不住闷闷道:“我已经很含蓄了。”
凤静熙点点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表示理解。听她说,她那个时代,连一国最高的权力者,都人人可以骂得。
沈容容郁闷道:“早知道,那天就不该听你的去亭里小坐。若让他见你仍躺在床上,兴许……”
凤静熙淡淡道:“早晚的事。”
前日,沈容容伺候他用过午膳,见天色好,她推了他在庭院小坐,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就见陆翁堂引着两个人直奔他二人落座的小亭,神情恭敬至极。
等人走到近前,他们才看清,竟是一身便服的皇帝与何守诚。
两人忙与皇帝见礼。
皇帝淡淡免了二人的礼,上下打量了凤静熙片刻,语气平平地问:“没事了?”
凤静熙淡淡地答:“没事了。”
皇帝又问:“可还能走路?”
凤静熙只答了一个字:“能。”
沈容容虽然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她的动作很轻,还是被皇帝看到。
皇帝将目光看向她:“能?”
沈容容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凤静熙,叹口气:“每一步都疼痛入骨。”
皇帝皱了皱眉头,还没说话,凤静熙忽然道:“容容,你去书房替我煮茶。”
沈容容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先离开。去小药房取了配好近日给他喝的养身茶,她到凤静熙书房,在红泥小火炉里撒了把榄核,茶煎到七八分的时候,就见何守诚推了凤静熙与皇帝一同步入书房。
凤静熙不能久坐,进了书房,沈容容就伺候他从轮椅上移到锦榻上,替他脱了鞋,在他身后塞了一个靠枕顶在腰上,确定他靠得舒服了,又取了暖袋装在特制的棉布袋子里垫在他的脚下,最后将毯子替他在腿上严严盖好。
皇帝冷眼看着沈容容熟练的动作,脸上看不出表情。
沈容容净了手,将煮好的茶用一方汝窑天青色开片莲花盏端了送到他面前,轻声道:“父皇请用。”
皇帝眉眼一冷,没头没脑道:“你给他喝茶?”
沈容容冰雪聪明,虽然心里诧异这皇帝居然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面上却恭敬地回道:“是专门替殿下配的养身茶,极温补,请父皇尝尝可还合口。若不喜,儿臣这便去泡高山云雾。”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接了茶盏,淡淡道:“不必。”
沈容容又转头,用凤静熙惯常吃茶的那只碧玉六棱杯倒了茶,递到凤静熙手里。
做好这一切,她正要退出书房,皇帝忽然开口道:“你不留下伺候?”
沈容容迟疑了一下,撩眼见凤静熙神情疏淡,没有替她回答的意思,她轻轻道:“本是随侍的,怕扰了父皇与殿下的谈话。”
皇帝漫不经心道:“那就伺候着。”
沈容容只得留下。
他与凤静熙谈西北的战事,还让人将府里的沙盘取来置在凤静熙的榻前,两人一谈就是一个下午外加一个大半夜。
等皇帝终于满意了,让人撤了沙盘,皇帝不紧不慢喝口茶,淡淡地同凤静熙道:“既好了,就回朝吧。”
凤静熙简洁地打了一个字:“好。”
皇帝又道:“老大、老二还得再磨。”
凤静熙没说话。
皇帝淡淡道:“以前无所谓,但现在不能在西北折腾。他们俩想必也有数,这事儿你做主。”说罢看着他。
凤静熙仍是一个单字:“好。”
皇帝带着何守诚满意地离开,一如他来时的悄无声息。
凤静熙下半身已经麻木,靠在榻上一动都动弹不得。
虽然知道不该,冷冷瞪着窗外陆翁堂举着灯笼引着人离开的背影,沈容容狠狠将皇帝用过的茶盏砸了粉碎。
凤静熙闭着眼靠在榻上,听了杯子落地的声音,眼睛倦倦张开看了她一眼又合上,低弱的声音渗进微微的暖意:“那杯子又不曾招惹你。”
沈容容重重喘了几口粗气,骂了一个脏字。
凤静熙闭眼靠在榻上,忍着背上一阵阵针刺裂骨的痛,听了沈容容的话,皱皱眉,原本想要说什么,终究只是纵容地勾了勾唇没说话。
那天,沈容容在书房小心精意地伺候,后半夜凤静熙回卧房没多久还是发起高烧,直到今日早上都是带着低烧上的朝。
沈容容看着凤静熙眼底淡淡的疲痕,心里掠过一丝冷意,这所谓富贵至极、人间巅峰的天家,可还有一丝人性?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凤静熙勉力睁开沉沉的眼皮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愧疚的黯光。
沈容容勉强勾起笑,反握住他冰冷清瘦的手指,轻声道:“我没事。”
凤静熙看着她,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那抹深深的思绪,终究什么都没说。
从别苑回都至今,除了那场春花宴,凤静熙与沈容容几乎处于半隐居状态。凤静熙是素日便孤僻冷漠,沈容容却是有意要疏远过去那个沈容容的生活状态,对一切拜会邀请的帖子,除了实在不能推却的一概婉拒,倒也清净。只是,凤静熙重回朝堂,多少还是逃不了迎来送往。
凤静熙身子不好,想见到他并不容易,但后宅,仿佛默契一般,往时与沈容容有交往的贵妇、贵女已经又开始给沈容容试探着递来帖子。
沈容容其实是不太耐烦这些的。
她爱热闹,但性子独立,以前,与她玩得来的,大多爽朗利落,不是纯爷们儿就是女汉子。凤静熙知她甚深,一早同她说过,让她高兴如何便如何,不必顾虑太多。沈容容不想难为自己,让自己过的不痛快,但也不会放纵自己成为异类。为了能过得更舒坦,她不排斥也不能排斥与内宅女子打交道。
何况,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她喜欢上了凤静熙,她的身份是皇三子静王正妃,她占据着一个既要与女人勾心斗角,又要与男人虚与周旋的女人的身体。于是,就算不愿意,有些人、有些事,她避不开了。
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她的原则是,渐渐将自己从混乱中摘出来,这一点,目前已经初见成效,至少已经有人意识到她的移情别恋。然后,她的另一个原则是,将与众不同控制在众人可以接受的可控范围内。最后,她的第三个原则是,如果不能与有些人化敌为友,那么至少,不要吃亏。
于是,她这些日子着实忙碌了几天,她见的人不多,但权贵皇亲的重要女眷在她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本粗账。
同时,自凤静熙回归朝堂后她迎来第一位内宅客人起,她开始等一个人,一个十分沉得住气的聪明女人。
一周后,沈容容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里惦着太子妃施雅娴的帖子,唇边含起浅笑,这个女人,终于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