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秋末,沈容容和凤静熙之间还是淡淡的。中秋节的时候,沈容容借口拉肚子,连宫都没进,自然也不跟凤静熙一起过。
她在医馆里烧了小菜,请慕容黄芪喝酒。喝高兴的时候,她拎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开始背诗:“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伤物相填灰。功名竹帛非我事,斗酒相逢须醉倒。抽刀断水水更流,如何不饮令心哀 一生大笑能几回,吟诗一夜东方白……” 背几句,抬头看一看月亮,低头喝一口酒,诗自然就背得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偶尔卡住,就甩甩头骂几句脏话。
等她撒酒疯撒得差不多了,慕容黄芪弄了碗解酒茶递给她,劝道:“知己,你生气好几个月啦。”
沈容容捏着鼻子把解酒茶灌下去,辛辣的味道直直窜上天灵盖,呛得她眼泪“哗”地流了一大把,骂道:“你是不是把芥末罐子倒进去了?!”
慕容黄芪理直气壮道:“郁怒伤肝,我替你把眼泪催一催,你哭一场,气顺了就赶紧去跟殿下和好。”
“和什么好,我又没和他吵架。”沈容容冷笑一声,“当啷”把碗丢在石桌上。
慕容黄芪叹口气:“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殿下的心疾发作过几次?”
“大的小的,七八次吧。”沈容容看了眼怔了一下的慕容黄芪,淡淡道:“我还知道他入秋之后,易犯咳疾和喘疾,腿上也常疼得厉害,睡得也不好。”她是个医生,枕边人有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的话,她这么多年医科白混了。
慕容黄芪皱起眉头,不赞同道:“那你还早出晚归?”
沈容容淡淡道:“不是有你在呢吗。”她从石桌上的碟子里精挑细选了一串葡萄,一颗一颗摘了放进嘴里细细地尝。
慕容黄芪一噎,顿了顿,续道:“你如今也许久不曾下厨房替殿下备膳了。”
“我不是每天都跟你一起拟菜单。”沈容容提醒他。
慕容黄芪道:“你以前都亲自下厨。”
“我去北陵一个月,我看他也没饿出个好歹来。”
“你那么怨殿下,就跟殿下去说,就算吵一顿,说开了就完了,继续好好过日子。”
沈容容冷笑。
慕容黄芪叹口气,说道:“知己,殿下不容易。他赶去北陵,路上几乎一直在吐个不停。”
沈容容冷漠道:“他愿意去,又不是我逼的。”
“他为了你受了鞭刑。”
“打住,这金可别往我脸上贴,我受不住。”她冷笑:“要我说,十鞭子都还少了,他手底下的冤魂可不止十条。”
慕容黄芪的目光落在沈容容身后,忽然道:“容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敌国是不是?”沈容容笑得灿烂,语气平平淡淡,像跟慕容黄芪说,也像跟自己说:
“敌国就不是人啦?那么多条人命呢,找谁惹谁了?他睡不好……睡不好算他还没丧尽天良……”
“容容!”慕容黄芪忽然大喊一声。
沈容容吓了一跳,抬起头,皱着眉头看慕容黄芪:“我耳朵没聋,你嚷什么嚷。”
慕容黄芪没说话,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身后。
沈容容看着慕容黄芪的样子,皱着眉头,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在她身后不远处,灰墙琉璃瓦的月洞门口,轮椅上静静坐着凤静熙,月华如练映着他身上天青色宫缎滚银灰边苏绣四爪盘龙官服和头顶的玉冠,衬得他俊美如玉、气若谪仙,却寂冷得周身仿佛结了霜。
沈容容眨眨眼,“嗤”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随手把葡萄丢回碟子,低低说了一句“扫兴”,说完,她起身掸掸裙子,走过去,客客气气跟凤静熙说:“宫里的赏月宴结束了?”语气像是问“今儿天气好不好”。
凤静熙看着她,深黑的眼睛如同蒙了雾的千山万水,低“嗯”了一声。
沈容容问他:“接我回府?”
“是。”
沈容容淡淡道:“那就走吧。”说完率先往医馆外面走。
看着沈容容的背影,慕容黄芪搔搔头,走到凤静熙身边,迟疑了一下,道:“殿下……”可惜,他会治病却不会劝人。
凤静熙脸色白得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样,低垂下眼睛淡淡道:“我没事。”
那天晚上刚进后半夜,凤静熙心疾忽然发作起来,沈容容稳定他的情况之后,他却再没法躺下,只要身体放低到一个角度,他的嘴唇立刻变得绀紫,喘息也立刻变得无法接续,沈容容不得不让他半靠着过了整个后半夜。
凤静熙这一次心疾发作得特别厉害,小半个月都还不能躺着入睡。
凤静毓过来探望凤静熙的时候,那眼神恨不得在沈容容身上烧两个洞。
一次商量着调整药方的时候,慕容黄芪看着沈容容心不在焉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了重话:“知己!他是皇子!”
沈容容“啪”一声将毛笔拍在桌子上:“出去!”
慕容黄芪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有几个脑袋让皇帝去砍?静王对不住你,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皇帝要赏侧妃给静王,静王给拒绝了!你以为你是谁?公侯之女又如何,那也是天家的奴才!换个人,未必能做到静王这一步,换个人,未必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你动动脑子。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连我这个江湖人都懂,你走一趟北陵,磕坏了脑子?”
沈容容冷冷道:“出去。”
慕容黄芪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离开书房。
沈容容一把掀了桌子,文房四宝散碎一地,翻倒的墨汁染在写了一半的方子上,字迹迅速被晕成一团黑瞎。
沈容容站在狼藉中喘气,身体里,理智与情感激烈交战。
她知道,其实这样不好。她是穿来的,凤静熙知道这个秘密。她聪明的话,应该小心小意伺候得凤静熙舒舒坦坦,她才有好日子过。
她知道,慕容黄芪说得没错,凤静熙高高在上,却为了她,不远千里,拖着沉疴重重的残弱躯体,亲自来北陵,来到这个视他为妖孽、恶鬼,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抽他筋骨、吸他血髓、将他千刀万剐仍不能后快的国家,只是为了换她平安。
她知道,凤静熙的脾气已经极好,就算她是现代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封建社会,但她学过历史,知道古代的女人是什么地位,知道古代的皇族是什么地位。
她知道,凤静熙对她的容忍,连一般的古代男人都做不到。
可她也忘不了,他满手都是人命,忘不了她就像他股掌上的木偶
理智上,她跟自己说,差不多就行了,这是古代,想活着,就得遵守游戏规则;情感上……情感上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恨?怨?委屈?火冒三丈?
她知道自己想法走偏激,她还想起以前看的一部电视剧里一句经典的话,贱人就是矫情。
沈容容多恨自己知道得这样多……
她足足在书房关了一个下午,出了书房,看见慕容黄芪在外面等着她。
沈容容开门见山道:“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知道这么僵着对我没好处,可现在就让我跟他伏低做小装三孙子,我真做不到!我还需要点时间。”
慕容黄芪看着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只是道:“殿下刚才又发作了一次……”他顿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沈容容眼底一瞬而逝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叹口气,他徐徐续道:“他让我看着点你,让我别逼你。”
沈容容咽下喉头一股说不上酸甜苦辣的气,僵硬地点点头。
日子还是这样僵持着过。
沈容容知道凤静熙在等她,可她就是过不去。
凭什么……凭什么!
看着凤静熙每每沉默的样子,看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加总是低垂着回避她的眼睛。
她跟他若无其事,他也跟她若无其事。
她跟他云淡风轻,他也跟她云淡风轻。
他是还想等她先服软低头吗?
靠之……靠之靠之靠之靠之靠之靠他妈之!
有时候沈容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妈的豁出去算了,跟丫决裂!不受着窝囊气了,打不了鱼死网破,真砍了她,没准她还穿回去了呢!这糟改日子,没尊严、没地位、畜生不如、猪狗不如、禽兽不如……
可日子还是过下去了,一天天流水一样。
沈容容与凤静熙做到真正的相敬如宾。
他……一直什么都没说,一直都没。
沈容容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堵在肝里的邪火淡了,被拧成麻花一样憋着疼的心脏也越来越松。
挂心到堵心到无心,她想,她修炼到新的境界了。
就这么着吧,怎么忘了呢,上辈子的自己不就是这样的?
高兴一天是一天呗。
沈容容想开了,看得就淡了。每天高高兴兴过日子。
如今,任谁的话,她都真心当耳边风了,连慕容黄芪跟她发脾气,她都能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
后来,凤静毓实在忍不住,私下道医馆去找了她。
凤静毓大约是这几个皇族兄弟中,最笨嘴拙舌的一个。他只能苦口婆心反复劝了她服软再放狠话威胁她服软。
虽然口角不利落,凤静毓脑子却不慢。他走了不几天,沈容容在医馆居然见到了惠康君主凤鸾歌。
凤鸾歌依旧高傲,看着她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看不上,还有淡淡的困惑。
她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你是三哥哥的妃子,就是为他死了,也是你的本分。如今,三哥哥为了救你,担了多大的风险、在皇上那里和朝臣那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他又受了多少的苦,你该自足了。”她淡淡看她一眼:“人心不足蛇吞象,沈容容,好自为之。”
沈容容送走凤鸾歌,哭笑不得,原来她还得对凤静熙感恩戴德了。
转眼已经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