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静熙进了几次宫之后,他们去南方的大致时间就敲定了下来。
他最后一次进宫那天,皇帝看着他良久,淡淡地问:“我听说你的腿已经染了风痹。”
“是。”
“修河时间颇长,冬阴冷夏湿潮,你呆不住。”
凤静熙淡淡道:“我若想呆,自然呆得住。”
皇帝抬了抬已经有些垂萎的眼皮,他看着凤静熙,他的第三子,御书房里温度并不低,但他还是裹着厚厚的貂裘,下半身裹着厚厚的毛毯。每逢冬天,他的身子总是好好坏坏,只是,只要他坐在轮椅里,一定腰背笔挺,自有一种倔强卓然的风度。
他的目光漫不经意地扫过凤静熙厚毯裹住的下半身。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儿子的腿,但他记得三年前凤静熙中蛊之后,太医救治时候的惊鸿一瞥,那双不一样长的腿,和不一样大小的脚,像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他的眼睛。听说现在,连他的那只原本正常的右脚也萎废了……
皇帝垂下眼睛,冷冷淡淡道:“就今年吧,年底前回皇都,有事让老五替你跑腿。”
凤静熙沉思片刻,淡道:“可以。”
之后无话。
太监推着凤静熙的轮椅离开之后,皇帝注视着御书房紧闭的朱漆描金雕花高门,慢慢叫人:“陆怀礼。”
一个面白无须、身材微胖的中年太监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出现,将手中端着的热茶换下皇帝御案上那杯微微凉下的茶水:“皇上。”
皇帝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何守诚传了什么话?”
陆怀礼哈着腰答道:“何公公传消息回来说,殿下与王妃已经和好,这段时间除了在太学授课,偶尔会去药厂查看药剂的制作情况,其余时间都近身伺候殿下。”
“伺候得怎么样?”
“何公公说,无微不至。”
皇帝点点头,淡淡道:“老三的身体怎么样?”
“……”陆怀礼刚迟疑了一下,只见皇帝不经意地撇过来一眼,他立刻心头一凛,忙如实答道:“何公公说,许是冬季寒冷,加上这段时间殿□上一直有伤,身子便一直不好,只是王妃和慕容大夫一直替殿下调理,如今,虽不见好转,却也没见恶化,但自从与王妃和好后,殿下精神确实大好。只是殿下的腿,想重新走路怕是不易。”
皇帝静静地听着,不说话,陆怀礼也不敢说话。偌大的御书房有一种冰冷的寂静。
好一会儿,皇帝慢慢放下茶杯,起身弹了弹衣袍,淡淡道:“去坤翎宫。”
陆怀礼忙弓着身子道:“是。”
坤翎宫里,皇后正在抄佛经。
听说皇帝来,忙起身接驾。
皇帝摆摆手:“梓童起来。”
皇后起身,让宫女送上皇帝喜欢的高山云雾和几碟小点。
熏炉里檀香袅袅,皇帝看着桌上抄了一半的佛经,笑笑:“我记得往年你这个时候,总要去大恩寺住几天抄经,我听说你把前儿上香的事儿取消了。”
皇后一身金灰色的常服,眉目宁静,亲手替皇帝倒了茶,慢慢道:“祈儿说,这些日子,皇都事儿多,我想着,心里有佛祖,哪里抄经都是一样的。”
皇帝点点头,两人对坐着慢慢喝茶,他不说话,皇后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陪着。
他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快三十年的女人,她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却是陪他最久的女人。
他慢慢道:“老三媳妇把老三伺候得不错。”
皇后喝茶的手微顿,轻轻道:“嫁给老三,是容容的福气。”
皇帝点点头,淡淡道:“她那一跌,倒跌得聪明了。”
皇后轻轻道:“是老三性子宽和,纵着容容。”
皇帝喝一口茶,漫不经心道:“那就让她惜福。”
皇后替皇帝把茶满上,淡淡道:“臣妾记下了。”
皇帝点点头。两人安安静静地喝茶。
过了一会儿,皇帝忽然叹口气:“你别怪我,老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叹口气:“让他们俩好好过日子。”
皇后怔了怔,心里微动,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容容同我说过,她的心在熙儿身上。”
皇帝点点头没说话。
半晌,皇后轻轻说:“这几个孩子,我们对不起熙儿。”
皇帝垂敛着眼睫,沉默,就在皇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慢慢开口,低缓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身在皇家,我们没得选择,他也没的选择。”
皇帝离开之后许久,皇后只是看着那尊香屑微残的香炉发呆,直到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消散,陪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嬷嬷轻轻上前,忧心忡忡地小声唤她:“娘娘。”
皇后回过神,对上老嬷嬷忧虑的目光,她淡淡地弯出一抹说不上悲喜的笑,轻轻地说:“嬷嬷,我们都苦,但谁都没有熙儿苦。”
嬷嬷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逾矩上前,如皇后当年尚在闺中时那般,轻轻抚上她的背,慢慢地摩挲,低声道:“娘娘,恕老奴多嘴,以老奴冷眼看着,如今,三殿下与王妃情比金坚,他们到底年轻,吵吵闹闹的,感情更好,总比多少王公贵族家里,面子上一团和气,背地里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强上许多。”
皇后低低叹口气,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听说她要跟着熙儿去南方,走之前让那丫头进来一趟吧。”
洪嬷嬷迟疑了一下,问皇后:“娘娘您打算……”
皇后摇摇头:“过去的事情,熙儿不愿意让容容知道,那就让它都过去吧。”
洪嬷嬷点点头:“老奴这就去安排。”
皇帝没有限定凤静熙具体的启程时间,只是让他须得等到开春天气转暖后。听了这个消息,沈容容点点头,不客气地评价道:“总算办了点人事儿。”还算知道心疼心疼凤静熙。
凤静熙不赞同地摇摇头:“容容不可妄言。”
沈容容撇撇嘴:“这不是就跟你面前么。”她对皇帝没有好感,总觉得那个人是铁石做成的,完全不懂得亲人之情,不懂得父子之意。
凤静熙没辙地摇摇头,倒是没有再责备她。
凤静熙去南方的事情没有对人刻意隐瞒,这段时间,几个皇子频频来找他,凤胤泽也来找过他,还有不少朝臣也常常出入府中。
他们谈了什么,沈容容不知道。
但这段时间,皇都的气氛却并不寻常。而沈容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东北六省的事情,似乎并不像凤静熙解释给她的那么简单。
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同凤静熙问起这件事。
“你们是不是并不支持凤胤泽对他爹取而代之?”
凤静熙惊讶地看着她,放下手中的书卷:“怎么这么问?”
沈容容迟疑了一下:“之前,你们做了很多的准备,但是一直没有听到战争的消息。”
凤静熙挑挑眉:“你不是不喜欢战争?”
沈容容顿了一下,皱眉道:“是不喜欢,只是,你们之前一副随时要开打的样子。”又是军营停休、又是军医培训、又是计算国库存银、又是查算粮草……
凤静熙转动轮椅,从书桌后面退出来,慢慢推着轮椅到沈容容坐着的贵妃榻前:“随时要开打,并不代表一定要打。”
说完,他反问:“因为没打仗,所以你认为我们不支持阿泽吗?”他一边问,一边将双手闲适地放在扶手上,把一直僵硬挺直的腰身放软,依进轮椅靠背上。
“也不全是。”沈容容还是皱着眉头,她替凤静熙身后垫上一个考点,把他的腿抬到铺了貂皮的榻上,脱下棉袜,替他因为血液循环不好而冰凉的左脚慢慢地按揉,听了凤静熙的反问,她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道:“我见过你和凤静毓见一个人。”
凤静熙挑挑眉。
“但是我在东北王身边见过这个人。”
凤静熙惊讶:“什么时候?”
“上次东北王邀请你和太子过府宴饮,我送你到他的宅邸时候,刚好看到那个车夫赶着有东北王府邸标志的马车出去。”
“只是擦车而过,他也不过是个马夫,你居然能够注意到还记住了?”
“那时候萧凉把你从车上抱到轮椅上,他正好经过,看了你一眼,你也看了他一眼。”
凤静熙目光一深,若有所思道:“容容,你十分敏锐。”
沈容容脸一红,没说话。她只不过是对他十分注意罢了。
凤静熙将她脸上的颜色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却没有戳穿,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只是这两件事也不构成足够的理由。”
沈容容想了想,说道:“感觉吧,你会客的时候,一般我都在旁边伺候你。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总是觉得你们几个兄弟私下谈的时候,和你们同凤胤泽说话的时候,有些不一样。”说完,沈容容又一副迟疑的样子,她烦恼地敲敲脑袋,觉得有些词不达意。
凤静熙看着她,微微惊讶。
沈容容被他看得脸红得厉害,她板起脸:“干嘛!”
凤静熙淡笑,摇摇头,慢慢道:“你的感觉没有错。”而且非常准确。
她不解:“你们不赞同他夺权,为什么还要支持他?”
凤静熙看着沈容容不自觉刨根问底的样子,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光芒,他淡淡道:“我们要的是内耗。”
沈容容完全茫然地看着他,一副云山雾罩的糊涂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