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静熙与沈容容谁都没有再主动谈起过两人的关系,有些事情,仿佛被掩藏起来的狰狞伤口,用厚厚的纱布遮盖起来,装作不痛,就看不见里面的血肉模糊。
几年之后,当他们久历分离之后重逢,凤静熙依然记得这段时光,病得厉害的时候,他会陷入神智的混乱,昏昏沉沉反复问她后不后悔。这个情景又让沈容容在后来更长久的后半生永远难忘。她想,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有错,可是错更多的人,是她。凤静熙只是不知道怎样去爱,但他一直用他能够想到的方法用力爱她;而她,才是真正躲闪、回避,装作若无其事然后不负责任地断然远离的人。更加不懂得爱、更加冷漠的人,其实是她。
如果能够勇敢面对,如果能够一起学着去爱,也不会造成后来的分离和伤痛。可惜现在,她并不知道。
她与凤静熙安安静静地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转眼开春,大地回暖。临走之前,皇后将沈容容召进了宫里。
沈容容不喜欢进宫,但很喜欢皇后。那个女子的身上有一种沉淀之后的宁静。
皇后没有同她讲任何道理。她让洪嬷嬷打点了很多的药材给她,还给了她厚厚一叠银票。
沈容容看着药材的细单,揶揄道:“怨不得昨天太医院何院使见到我哭丧着脸。”
皇后瞪她一眼。
沈容容一点都不害怕,笑嘻嘻道:“原来姨母将宫里的药库搬光啦。”她看看桌子上打开的小匣子,撇着嘴酸道:“药材单子比给我的银票还要厚几分啦。”
“你不要就算了。洪嬷嬷把匣子收回去。”
沈容容忙抱住,笑嘻嘻道:“别别,药材单子归他,银子归我。”
皇后没辙地瞪她一眼:“去了外头别瞎跑,没得让老三担心。”
沈容容笑嘻嘻道:“放心,他是个劳模,没人盯着就容易忘了吃饭,脾气又大,没人敢管。就算他放我出去耍,我也得思量思量,没我看着,他会不会饿肚子呐。”
皇后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像个当媳妇儿的样子。”
沈容容吐舌头。
皇后问她:“老三的痹症怎么样了?”
沈容容细声细气道:“胳膊肘爱往外拐的姨母,您放心,小的伺候得极精心,您家老三只有天阴得厉害的时候,膝盖会肿些。”
“怎么说话呢。”皇后捶她一下,又问:“他胃口可好?”那孩子冬天和夏天的时候,因为日子难熬,总是不思饮食。
“春节和上元节,您不是都见到他啦,胖了不少吧。”
那倒是。皇后回想着正月里那几场宫宴上见到凤静熙,确实胖了点,脸上也有了点血色,精神好了许多。
她点点头,叮嘱道:“老三这孩子对自己的事不上心,你看着点他。”
“姨妈,你再这样,我要去找何院使替我拔牙了。”
“干什么?”
“喝醋把牙都要喝倒了嘛!”
“……洪嬷嬷,赶紧给我弄碗醋来,今儿她要不留下两颗牙,就甭回去了。”
沈容容走的时候是凤静熙亲自来坤翎宫接的人。
宫女通禀说凤静熙来了的时候,沈容容显得和皇后一样意外。
“不是说我自己回去就好?”因为启程在即,半月前,皇帝特准他在家养精蓄锐,不必上朝。
凤静熙淡淡道:“我到东宫见太子,顺便过来接你。”
他坐在轮椅上对皇后拱手行礼:“母后。”
皇后催着洪嬷嬷让人赶紧撤了正喝的普洱,换上养生的枸杞茶,一边又在屋里添了几个火盆,把自己正暖手的暖炉递给他,又让宫女送上一个大个的暖炉给沈容容替他垫在脚下。
凤静熙捧着暖炉,任由沈容容将自己推到皇后的身边,轻轻道:“母后费心。”
皇后看着凤静熙,微笑:“用午膳了没有?”
“尚未。”
“在这里吃吧?”
“怕劳扰母后。”
“不劳扰。在这里吃可好?”
“好。”
皇后忙叫洪嬷嬷:“嬷嬷,告诉小厨房,去做老三爱吃的菜。”
不等洪嬷嬷开口,沈容容道:“我同嬷嬷一起去吧,他吃东西有规矩的,不能乱吃。”
皇后道:“让小厨房的人好好伺候着。”说完跟沈容容说:“仔细别伤了手。”
沈容容笑笑,对凤静熙微微一笑:“你们聊,我替你们做好吃的。”说完跟着洪嬷嬷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皇后与凤静熙。
凤静熙看着皇后,轻轻地说:“母后不用担心,我很好。”
皇后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柔声道:“容容性子野,你多包容。”
凤静熙轻声道:“她很好。”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凤静熙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如同藏了千山万水一样风光的眼睛,皇后有一瞬间的惶惑,仿佛看到另外一双风华绝代的眼。那双眼睛同凤静熙一样,大部分时候冷清而寂寞,深得让人看不透其中的奥秘,可是非常干净,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他是她的儿子,与她一样,宽和、善良,却也刚烈、倔强。把一切看得通透,然后安安静静地承受。
只是这个孩子,比他的母亲还要苦上几分。她的母亲何其不幸,是个深宫中的女人,所以只能那样默默地死去,又何其有幸,她只是一个女人,所以,她还可以安静地死去。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个孩子……
皇后轻轻地抚摸凤静熙的脸,千般思绪却只能化成叹息。她其实也没什么资格……
“我不怪你。”他没怪过任何人。
皇后怔怔地看着凤静熙。
凤静熙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他从不曾同任何人谈起过往的事,他看着皇后,明白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她看着凤静熙裹了厚重毛毯的□,那双萎废的腿是太多人心里不能被揭开的疮疤。皇后飘飘淡淡的语气显得十分虚无:“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连救赎都已经没有勇气去请求,只能在自悔里沉沦与痛苦。
凤静熙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淡淡道:“都过去了。”
皇后轻轻说:“谢谢你,熙儿。”
凤静熙摇摇头,他扶着轮椅的扶手,慢慢地换一个姿势,转移话题:“容容做饭慢,我陪母后下棋。”他不是一个会找话题的人,这种时候,找些事情做最好。
皇后点点头,面容恢复往日的宁静,让宫女送上玉制的棋盘,与他专心弈棋。
沈容容做的菜一端上桌子,皇后的心放了大半。
她微笑地看着沈容容仔细地替凤静熙布菜、替他挑干净鱼肉里面细小的鱼刺。
吃过饭送他们离开坤翎宫的时候,皇后从洪嬷嬷手里接过一件雪豹皮滚貂毛的大氅亲手替凤静熙披上,对沈容容道:“我手里还有两张雪豹皮,让人并着药材一起送去你们府里了,走的时候,记得替老三铺到马车里。”
沈容容点点头答应了,推着凤静熙离开。
他们走后的当天晚上,皇帝来坤翎宫与皇后用晚膳。
皇帝问皇后:“我听说你把今年供上来的那几张雪豹皮都给了老三。”
“给他做了件大氅,剩下两张我让容容替他铺马车里。”
“很好。”
凤静熙与沈容容一路南行,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凤静熙的身体本不是适宜远行的体质,他晕车得厉害,一度沈容容甚至有心劝他放弃南行。
凤静熙这样同沈蓉蓉说:“南方我是一定要去的。”那个时候,他刚刚经历一阵恶吐,连胆汁几乎都要吐出来,频繁的眩晕与恶心让他只能一动不动半躺在榻上,而这样长久的半卧让他力量不足的腰背疼痛不止。
“不是说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咱们回去,你在皇都指挥凤静毓替你做牛做马好不好?反正我看他对你死心塌地。”
凤静熙笑笑摇头道:“书上瞎扯的,你还真信?”
沈容容挑挑眉:“我的兄长说,以前东昭与周边国家动武,你人在皇都,却将战事猜得十之j□j,算无遗策。”
凤静熙笑笑:“那不一样。”
沈容容还要说什么,凤静熙轻轻说:“就当陪我出门一趟旅行。”
沈容容替他擦擦额角的冷汗,心疼道:“这哪里是旅行,分明是受罪。”
凤静熙拍拍她的手背,眼底流露出一丝疚色:“让你受苦了。”照顾他本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她这样精心,必然更加辛苦,何况现今还是远行在外,更加不比在府中优渥舒适。
沈容容立刻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她拉着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我天生喜欢伺候一个叫凤静熙的顽固份子,你管得着?”
凤静熙微笑,用笼了山雾一样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轻轻说:“我喜欢你替我改的这辆车。”凤静熙双腿残疾不能骑马、不能走路。出行之前,沈容容叫了陆翁堂找来手艺极好的匠人,在安置卧榻的车壁上开了一扇很大的活动窗给凤静熙看风景,将一层云雾纱帘、一层百叶窗帘藏纳厚厚的车壁中间,云雾纱经纬细密却薄如云雾、防虫极佳,百叶窗帘用极薄的上好碧翠竹清凉遮阳,遇到风雨或者夜晚,最外面一层可以落下一扇包铁木窗,包铁是用了与车壁同样上好的玄铁,请了最好的铁匠细细捶打成片,包在结实的木材外,寻常刀剑击而不入。
沈容容叹口气:“我心疼你。”她擦干净手,从桌子上的碟子里拿过枇杷,用锋利的小刀仔细地削皮。
“我觉得很高兴。”他指指窗外绵延的山岭,初春时节,山上的树木开始复苏,冒出深深浅浅的绿芽,夹在长青的松柏、早开的春花之间,显得生机勃勃:“你看,这山就是伏牛山,《百鬼经》里说,这座山是庞乌牛妖修炼升仙的地方,庞乌牛妖牛头麒麟身而凤凰尾……”
沈容容忍不住插嘴:“这么丑也能当神仙?”
凤静熙好笑地看着她。
沈容容把去皮剜核的枇杷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咬了一小口:“你看书真是杂。”天文地理、鬼狐仙怪,无不涉猎。
凤静熙吞下清甜的枇杷,拍拍覆盖毛毯的双腿,哂笑:“我这个样子,除了下棋,剩下的消遣也就是看看书。”
沈容容看着凤静熙俊美如玉的侧脸,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又像是他们初识时候那样,宁静温和,像一汪沉静了千年的潭水,安安静静,像近在咫尺,像远在天外。某种程度上,
她忽然感慨万千,拉住他的手,细细摩挲那些修长的手指:“我不劝你就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