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还是同情?”这话,他原本不想说,容容是个好女人,虽然她常说自己脾气不好,耍起混来什么都不吝,认识以来,最生气的时候,她也从不拿他的身体开玩笑,他不是脾气好的人,大部分时候,因着他身子不好,她会回避与他发生冲突,纵然一时闹翻了,也大多是她先服软。这些,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只是,这样的好,让他贪恋的同时,也让他不安。
沈容容很惊讶:“你怎么会想到同情?”
凤静熙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刚见面的时候?”
“怎么了?”
“你想都没想就救我。”
那怎么了?沈容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后来,你宁可掉脑袋,也要替我取蛊。”
“啧,喜欢你呗。”
凤静熙皱起眉头不说话,看着她。
沈容容想了想,实话实说:“我确实喜欢你,不过可能那时候刚穿过来,对皇帝的权威性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理智上明白,心里多少有点不当回事,我的那个世界,虽然还是官大于民,但和封建社会到底还是不太一样,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依法”,就算很多时候,法律成了统治者独裁或者*的外衣,那为政者也要把这件外衣穿上,而不是说杀就杀。何况,我那时候总觉得你会护着我。”其实后来,有时候她想想也后背冷,她这冲动起来手比脑子快的毛病一直没改过来。
那时候……
“现在不信了,对么。”凤静熙轻轻说。
沈容容怔了一下,想笑一下,却连自己都觉得笑容勉强。
“我们好像爱得死去活来的,结果谁都不信谁,这样的爱真奇怪。”
凤静熙垂下眼睫,沈容容迷惘的表情让他心如刀绞。从第一次见到沈容容,她就像个永远没有烦恼的人,连生气的时候,都豪情万丈、干脆利落。也许,如果不是遇到他,她会更幸福……凤静熙猛地闭上眼睛,下意识握紧沈容容的手,可是,无论如何,他已经放不开她。
凤静熙握着沈容容的手,轻声说:“你以前说,北陵的事情,你欠我一声对不起。其实……”他闭闭眼睛,哑声道:“欠一声对不起的人是我。”
沈容容觉得连假装都笑不出来了,索性不笑,她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下,轻声说:“我其实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想过,也不怨你。”那个时候,贺兰睿什么都没跟她说过,她真的以为是谈判不顺利,拿不到痘方的贺兰睿才掳了自己过去,想把她丢在疫城,逼着她就是为了自救也得拿出痘方。
后来,几乎是同一个时候,她知道他散布瘟疫,还知道他竟然明知道自己在疫城却为了大局没有管她。
她从北陵回来后,姜婉柔来看她说了一句话,是她自己给了凤静熙这个机会。
因为笃定就算没有立刻救她,她也可以活下去,所以他暂时舍了她。
虽然后来,他不顾自己的身子,不远千里去救她,还为了她挨了鞭子。
她没法感动。只有深深的恐惧。
她会忍不住想,若是她没有自保能力呢?真的是因为相信她能够自保才没有立刻想办法去救她,还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思绪会卡在这里戛然而止,她不愿意去想,不敢去想,却不代表这个疑问不存在。
到后来,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不赞同他散布天花多,还是因为他对她袖手旁观多……也许两者都有,前者是因为理念不同,后者……因为那是她喜欢的人,那个人说他喜欢她。
矫情吗?也许吧,抛却天花的事情,只单纯说袖手旁观,她知道,他是皇子,他要顾全大局,他有难言之隐,他是迫不得已……可是,有一次,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是俗人,她可以去理解他,但扪心自问,她确实没办法心无芥蒂。
她不知道换了别人,有多少人可以心无芥蒂。
凤静熙静静看着沈容容,将她变换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握住她的手,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你。”他知道,冷战那段日子,她承受的压力比自己要大。
每个人都要她宽容,没有人看到她的艰难与惊险。
沈容容怔怔看着凤静熙,看着那双总是仿佛揽着千山万水一样风情的淡定眼眸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痛苦。
有种奇妙的感受从心里汩汩流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她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她觉得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真正不再怪他,不怪他袖手旁观。
她只是想要他一声“对不起”。
也许比喻得并不恰当,但只有一颗救命药丸,给媳妇还是给亲娘?不论什么选择,做选择的人、被放弃的人,心里都会有一道可能永远不能抹去的伤口。
越是重情、越是负责的人,选择得越痛苦,对后果也越难以面对。
不再说各种理由,不再提各种为难,沈容容和凤静熙都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他对她说对不起,她告诉他原谅你。
沈容容握着凤静熙冰冷的手,三伏天,他的手在她手里握了这么久都还热不起来。
她以前总跟自己说,他有他的难处,她理解他的选择。
但也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愿意理解他,愿意去觉察他在这件事中承受的痛苦。
沈容容轻轻叹息,靠近他一些,轻声道:“你的苦,比我多。”
她的苦可以说,凤静熙的苦却没法说。
沈容容抬起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将凤静熙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握住凤静熙温度偏低的右手,一边在手腕的位置轻轻地揉着,一边慎重地说:“你是上辈子、这辈子耗费最多心力的病人,但我分得清同情和爱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分得清?”凤静熙很少见地执着于一个答案,看着她的目光十分认真。
沈容容忽然觉得脸热,她撇撇嘴,目光回避开他的凝视,却不小心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若隐若现露出他的锁骨,沈容容脸热得要炸掉,她心一横:“如果不喜欢你,谁跟你滚床单!”
说完,她看他一眼,像是要扳回一城,粗鲁道:“顺便说一句,要不是喜欢你,你这么不合作的病人,我早跟你翻车了!”她照着凤静熙的胸口捶了一拳,架势拉得凶、拳头落得像蜻蜓点水。
凤静熙心头一松,他握住那只虚张声势的拳头,贴在心口的位置,低声道:“容容。”
“干嘛。”
“我也爱你。”
沈容容想笑,也想哭。
她靠在凤静熙的颈边,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发紧,她叹口气,不自觉又向他靠近一些。
凤静熙忽然说道:“明天我要去一趟宛湘的堤口,你跟我上堤吧。”
沈容容几乎跳起来,怒瞪着他:“你还要上河堤?!不行!”
凤静熙看着沈容容柳眉倒立的样子,目光柔软,他将她拉回乍然空虚的怀里,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将她搂紧:“明天我必须过去。”
沈容容叹口气:“也好,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跟着你最安心。”
不料,凤静熙却摇摇头:“我要你看看我要做的事。”
沈容容挑挑眉:“你最近不是都不愿意让我进书房。”
凤静熙叹口气:“我只是实在没有力气,也不想和你吵架。”他看着她,目光清澈深邃:“原本,我有意让你慢慢了解我在做的事情,只是,北陵回来之后,你抗拒得厉害。”
沈容容睫毛颤了颤,小声道:“原来你知道……”
凤静熙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头顶,发馨淡淡让人流连,他轻声道:“我们的矛盾,除了互不信任,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想法的迥异。你和这个世界的女子不同,她们一生所求都是家宅安宁、夫妻和睦、上慈下孝,但你不同,家庭生活不是你的全部,凡事又有自己的主见。我不想失去你,但如果不能够让你接纳我的行事方式,我们……”他顿了顿,淡淡道:“所以我有意让你接触政事。这件事,是我处理的不好,你的抗拒太明显,让我不安,就更迫不及待想你接受,只是我拿捏不准你的底线在哪里,南方今年的形势格外不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有些手段,你未必可以接受。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失去你,也没有时间让你慢慢体谅我行事的诸多考量,权宜之下只能瞒着你。忽然之间把你拉进来又忽然之间把你拉出去,却不给你喘息的空间,只会增加你的不信任。只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可以下定决心。”
“你要做什么?”沈容容有些不安地看着凤静熙忽然变得沉静的眸子。
凤静熙掩口咳了一阵,等平息下咳喘,他轻声道:“等此次南方之行后,你出去走走吧。”
沈容容惊讶地看着凤静熙。
凤静熙静静道:“去看看东昭,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是我们凤氏一族要守护的地方,也是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长长久久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地方。”
沈容容怔怔看着凤静熙沉静的面容,那双眼睛如承星辰漫天、如揽万水千山,深邃得仿佛看不见边际,也清澈得仿佛见底清泉,让人不自觉沉醉。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这件事你想了多久?”
凤静熙深深看她一眼,轻声道:“想了一些时间。”他侧着头,又露出他惯常沉思时候的表情,慢慢道:“当我觉察到你的抗拒,便开始隐约有这个念头,只是,那时候总是奢盼着,也许不用让你离开,就可以解决问题。只是……”他叹口气,仰起头望着灰白的天花板,轻轻道:“是我要求太高了。如果你不了解东昭的百姓、不了解民生,不了解东昭的风土人情和东昭在这片大陆上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又怎么能够指望你只是单单听到一耳半耳朝堂上的议论与决策,就能够真正接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