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_takeshi
前田毅,这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男人,此时正一脸焦急地在街上彷徨。
这个年纪就称为“男人”恐怕有些失当,通常来讲,这还是青年们在大学中讴歌青春描绘梦想的年纪。但是对于毅来说,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家中几元几十元的收支差额。
毕竟,他距离他成为前田家的经济支柱,已经经过数个年头了,梦想也好,希望也罢,全都在每日辛劳的打工中消磨殆尽。
曾经,前田家也是个富足的小康家庭。家中经营着一个小小的加工厂,雇员足有十数人,生活不算奢华,但很幸福。前田夫妇不仅喜得贵子,还在四年后又有了一位掌上明珠。一家四口似乎正要迎接更加光明的未来。
但是,在那被称为失去的十年的灾难之中,泡沫破裂,经济萧条,全国都陷入了末日般的气氛。前田家自然也不能例外。身处边缘乡镇的前田家,对全国的经济变化并不敏感。向来以精工制作品质保证为傲的他们,起初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在这乱世中生存下来。
可现实是无情的。随着购买力的下降,产品滞销的状况日益严重,紧接着就是销售商撒手,投资者撤资……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不是在一瞬间失去光明,而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被涂成绝望的漆黑。
回过神来,前田家已经背负了庞大的债务。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申请破产。但是在这银行都难以自保的年代,想通过破产清算来保住家庭实在是太天真了。破旧的、生产落后的小工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债权人们需要前田家奉献一切来偿还自己的损失。
最糟糕的是,前田夫妇在走投无路心急慌乱之下,还染指了地下高利贷。
一切美好的景象宛如梦幻泡影,在不经意间就全部破灭,仿佛雪崩一般,前田家的生活从幸福的顶峰一口气滑落谷底。
房屋被抵押,家具被收回,工厂自然早已易主,这是真正的无家可归。失去了一切依然无法填补债务的前田家,只能选择逃亡。
相比于从记事起就品尝着艰苦生活的妙,年纪大一些的毅则是从头到尾目睹了前田家坠入地狱的全过程。年纪尚小的他,亲眼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肆无忌惮地冲进家里,抢走了一切能抢走的东西,最后甚至将他们赶出了家门。
小小年纪却有英雄气概的毅自然想要保护家人,可是一个不足10岁的小屁孩自然不会被当作对手,他很轻易地就被一脚踢飞。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庭失去一切。
而踏上逃亡之路的前田家,噩梦才刚刚开始。起初他们到处找寻亲戚收留,但是追债者就像是疯狂的猎犬,无论他们逃到什么地方,都无法安住三个月以上。高利贷的追债者,并不是普通的催债人。他们毫不顾忌使用暴力手段,前田家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即便求助警方也是不了了之。这在年幼的毅心中种下了对公权力不信任的种子。久而久之,已经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们了。
最后,甚至到了亲戚会主动联系追债者告密的程度。前田家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举目无亲。
他们只能默默地逃到所有人都无法找到的边远乡下居住下来。
然而对于惊魂甫定的前田家,却有更加雪上加霜的消息。全家一直视若珍宝的小女儿妙,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的多脏器功能衰弱,这种本就几乎无法彻底治愈,只能靠大量花费的保养来延命的病症,对经济困难的前田家来说简直是绝望般的绝症。
就算是在艰难困苦中也保持着和睦的前田家内部,终于产生了不可愈合的裂痕。因为家庭的未来,父母吵架已经是每日功课。年纪尚小的毅与妙甚至有几次都遭遇了暴力的波及。看着曾经恩爱的父母变成这幅模样,毅的心中更加不好受。
最终,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清晨,打开出租屋父母房门的毅,看到的是二人双双上吊的地狱图景。
从那之后,前田家最后的希望就落在了还在上中学的毅身上。
经历了诸多苦难的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少年。他默默地退掉出租屋,租下了另一个更加狭小、更加破烂的旧屋单间。为了尽最大可能节约开支,增加收入,毅放弃了学业。因为没有学历,几乎不可能成为正式雇员,毅只能靠多份打工来维持家用。幸好由于前田家优良的基因,尽管从小营养不足,毅还是长得人高马大,勉强能够在年龄上蒙混过去。
就这样,前田毅靠着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了整个前田家。妙上学的收入,治疗的费用,平日生活的支出,全部由他一肩承担。同时还要时刻担忧追债人的到来,搬家转学成为家常便饭。数年间,过重的劳动,长途的迁徙,让他比同龄人显得更加老成。他也从男生,渐渐成长为一个严肃寡言的男人。
对于这样的毅来说,妹妹的笑容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已经失去父母的毅,发誓一定要令唯一的亲人获得幸福。
或许是上天怜悯,因为一系列戏剧性的发展,前田家背负的债务一口气消失无踪。本来债权方就是不合法的地下高利贷,自身收入靠的全是走私之类。后来因为与黑帮结怨,决定举家搬迁到国外,却在偷渡过程中遇上海盗,财产被洗劫一空,全家葬身鱼腹。
就这样,不见于公开账簿的各种地下债务统统被一笔勾销。毅也是几个月后才从同病相怜的债务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起初兄妹两人还不敢相信,这如同中彩票般的好消息。然而确认真实之后,两人一口气花了积攒大半年积蓄,狂欢了一天一夜。就连平日总是板着脸的毅,脸上也带上了笑容。
虽然经济状况依然严峻,但两人终于可以不用躲藏在阴影中,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下了。名为追债者的威胁已经消失无踪,上街不用伪装,打工不用伪名,妙病情严峻地时候也可以放心地住院。
于是两人离开了边远的乡村,搬到了白月町这个略微富庶的城镇。这里有着和善的民风,温和的环境,更多的打工机会。生活质量的略微提升,令妙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不少,学校缺勤时间也渐渐减少。
就在毅因为,今后的生活即将充满希望时,命运又与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结识飞鸟,收留爱德华,妹妹情窦初开。有了新的可靠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家人们,但是紧跟着发生了一系列剧变……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间。就这短短的一个月,令本来已经走入正轨的前田家,又面临着巨大的考验。
已经被毅默认为家庭成员的爱德华,竟然有着黑暗的过去与深重的罪孽,而妹妹对这样的爱德华依然死心塌地,甚至不顾身体独自跑出去追寻。
毅并没有因此埋怨任何人。深知命运的无奈的他明白,爱德华的本性并不坏,一定是巨大的不幸令他变成这幅样子。他认为,前田家有足够的韧性面对任何苦难,爱德华的罪孽也包含其内。赎罪是必须的,但是不明不白地被黑暗组织抹杀是绝对不可以的。在毅的理解中,格里高利之剑就像当初逼迫他们的追债人们一样,是绝对“恶”的存在。
况且,妙已经通过行动展示了自己的决心,毅没有别的选择。找回两人,并且一同面对现实,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也是必须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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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大略搜寻并无成果的毅,开始思考是否有更加可靠的线索。
妙的出走属于个人行为,去寻找爱德华的可能性较大。但是在爱德华行踪不明时,妙的去向也成了谜。除此之外,并没有妙身处何地的线索。相反,妙现在跟爱德华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能先找到爱德华的话,也就意味着有可能找到妙。
尽管对妹妹的担忧之情填满了毅的内心,但是他的大脑还能勉强保持冷静。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妙是事倍功半,不如先去寻找爱德华更加效率一些。
毕竟关于爱德华的去向,还有别的线索可以参考。
毅想起飞鸟告诉他的事情,爱德华目前正在被教廷所属的格里高利之剑追杀。这样问题就简单多了,去教会直接询问,说不定就能得到爱德华的行踪。
当然,毅并不知道,二十小队只是暂住在教会,庞菲利神父与他们并无直接关系。
所以毅调转方向,径直向教会而去。
然而在路上,毅察觉到些许异样。虽然昨晚下过一场大雨,今天的天空也有些阴沉,但是空气清新也不失为一个好天气。可是路上的行人实在是太少了。走过一条街都未必能见到什么人,偶尔有路过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到哪里去的样子。虽说是最后一天,但这可是黄金周假期啊,这人流量也太反常了。
说实话,毅也有些疲劳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现在就回家,喝一杯热茶,闭门不出,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但是对妹妹与爱德华的担心让毅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乏累也好,街上的萧条也罢,根本不值得在意。现在的毅,脑子里只有与飞鸟的约定——将家人都平安带回来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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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教堂的大门前,出现了毅的身影。
毅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本来这种距离的奔跑,并不足以令他大量出汗。虽说及不上飞鸟经过专门锻炼的身体,但是毅姑且也从事了多年的重劳动,身体素质已经比常人高出一截。但今天的天气实在是有些诡异。或许是大雨的影响吧,空气似乎有些潮湿,不,漂浮在空中的空气,像是具有了实体一般,湿湿黏黏贴在身上,令人烦躁。毅强行压下喘不过气的感觉,踏入了教堂。
大概是由于草坪的存在,教堂的空气并不像外面那样令人窒息。清新的草香令毅觉得身体舒畅了不少,于是深呼吸了几下,随后推开了古朴的木门。
如同街上一般,教堂里也是空无一人。难道神父不在吗?毅的心中升起了一丝焦躁。
“请稍等一下,这就来。”
从教堂后面传来了神父清亮的声音。这令毅稍微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穿着黑袍的身影从教堂边侧的小门出现。庞菲利神父快步走上前来,看到是毅的时候,他稍稍楞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您好,前田先生。愿主保佑您。请问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不必要的寒暄反而撩拨了毅内心的焦躁感。他暗暗告诉自己要冷静。
“爱德华和妙在哪里?”
“咦?”神父的表情从惊讶演变为困惑。“爱德华先生是……寄住在您家里的那位吗?他与妙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毅觉得自己的血压开始上升了。
“少装蒜了。就是你们这里的格里高利什么的,一直在追着爱德华吧!你一定不会不知道他们的下落的,拜托了!”
毅尽量压抑快要爆发的心情,用恳求的语气进行交涉。
“我……”因为鞠躬而低下头的毅,没有发现神父的表情一瞬间黯淡了下来,“我这里没有什么格里高利之剑,只有从远方来暂住在这里的同伴……”
啪……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从毅的脑中传来。他觉得自己的视野在一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毅猛地抬起头,一把揪住了庞菲利神父的衣襟。
“我跑过来不是为了听这种废话的!”毅的怒吼在教堂回响着,“别跟我浪费时间,你们的事我都清楚。你们一定知道爱德华的行踪,妙现在可能跟他在一起,快说,他们到底在哪!”
“前,前田先生,您请冷静一下……”
庞菲利神父虽然略显窘迫,但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正面迎上了毅愤怒的眼神。
“您可能不会相信……是的,我的确知道他们就是格里高利之剑。但是我与他们的事并没有关系。”
听到这样的回答,毅不由放松了手。
“你说……你们没有关系?就这样就想打发我了吗?”
对于毅的质问,神父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神父,我不想对你们做些什么,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人而已!他们,他们可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啊!拜托您了,如果您还有一丝慈悲之心的话,请您告诉我吧!他们的下落!求您了!”
焦急之下,毅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请您放心。”庞菲利神父急忙摆摆手,“如果您执意要知道的话,我会将我所知的全部告诉您。但是我希望您首先明白,我的确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为了执行任务的方便,伪装成传教士寄住在这里,因此我所知道的线索也是有限的。”
毅恢复了平静,但是并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他用眼神示意神父继续说下去。
“虽然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知的,但是他们的存在即便在教会内也是机密。只有应该知道的人,才会知道。并且……大家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太好。包括我在内……啊请不要急,我这就进入正题。”
有些扯远的神父被毅瞪了一眼之后,急忙切回了话题。
“他们经常在秘密地商量一些事情。格里高利之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无非就是抓捕‘异端’而已。虽然这有违神的教诲,但是想到他们可能又会令什么人陷入不幸,我就忍不住凑到门上偷听……主啊,请原谅我的罪过吧。他们的口中似乎就提到过您所说的爱德华这个名字,同时还多次提到了公园北边的一栋废弃大楼,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也不太能理解,所以并没有什么印象。或许那栋废弃大楼,就是爱德华先生的藏身地点也说不定。”
神父望着毅,示意“我说完了”。
毅不禁陷入了沉思。那栋废弃大楼还算是比较有名的,似乎从两三年前就是那样了,白月町的人大部分都知道那个地方,当然毅也清楚它的位置,要找并没有难度。问题就是——神父的话有多少可信度。虽说从理性角度考虑,神父与那个什么格里高利沆瀣一气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神父真挚的眼神却令毅怎么也无法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愿意对主起誓。如果我所说有半句虚言,或是有知而不言之处,愿意承受丧失一切的痛苦,坠入地狱之中。”
神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发起了重誓。这有效地打消了毅的怀疑。
“还有句话可能不太妥当,希望我说出来的话您不要生气。”神父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们……是很危险的人,大概是您无法想象的危险。插足他们的事情的话,恐怕很难全身而退。您是否再考虑……”
毅抬起手,打断了神父。
“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管爱德华做了什么,制裁他的也不应该是这种来路不明的杀手组织。即便希望再渺茫,我也要去做。为了我的家人们。”
…………
神父沉默了。
毅的决意令他动容。他不禁将自己与面前实际上比自己年轻的多的青年做对比。一方是对现实妥协,逃离了争斗的漩涡;另一方则是舍身冲向最为危险的战场,只为救回自己的家人。
神父挺直了背脊,露出肃穆的表情。他抬起右手,在胸前缓慢庄重地划了个十字。
“愿主保佑您,希望您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即便是罪人,主也会赋予他改过的权利。请……请不要输给格里高利之剑。”
“……啊啊。放心吧。不会输给那种人的。爱德华也好妙也好,我都会好好地带回来。谢了。”
毅对神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即果决地转过身,离开了教堂。
神父凝视着毅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希望,希望这个勇敢的人与他的家人,都能够平安回来。神父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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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教堂之后,毅小小地吃了一惊。
天气变得更糟了。阴云比进入教堂前更加密集,天色也变得昏暗,与其说是正午时分,倒不如说像是太阳落山后的傍晚。毅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没时间浪费在这里了。毅甩了甩头,加快了脚步。
虽然不知道废弃大楼是否就是正解,但是目前有了线索总比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强。
——妙,爱德华,等着我!有什么困难,一家人要一起面对啊!别再执迷不悟了,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任何家人了!
毅在心中默念。背负着他与飞鸟两人的愿望,步向了最后的命运之地。
同一时间,爱德华也回到洞穴收拾妥当,准备潜入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去尽量夺回一些仪式用品。固守在废弃大楼的穆兹与乌萨,则是静静等待敌人的现身;结束了一个阶段搜索的帕尔杜斯与安格维斯,正准备按照原计划回到废弃大楼集合。想要帮助毅劝回爱德华的飞鸟,同样也踏上了通往唯一有希望见到他的地方——废弃大楼的路途上。
除此之外,暗影中还有数个潜藏的身影,同样将目光投向了冲突的中心。
铅色的天空仿佛厚重的幕布,似是正准备缓缓拉下。这出因执念而起的舞台剧,也将迎来最终的高潮和结局。
“铛——铛——铛——”
从月山中学的旧校舍,正午12点的悠然钟声响彻白月町。
演员们全部就位,舞台早已备好——命运的终幕,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