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失败,对于丸手斋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词语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白色的烟圈在黑夜中打着圈久久不散,唯一的光芒大概也就是对面楼里投射过来的模糊灯光。
桌边散乱着的书页仿佛经历了什么狂风暴雨,凌乱地铺开着,勉强扒在桌边的文件夹在支撑良久之后,终于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他的心,也在那一刻,疼得发麻。
再次抬起手,他茫然地靠着椅子,机械地把烟嘴送到嘴边——
一只小的手出现,轻轻地拔掉了已经快要烧到指头的烟头。
“已经足够了,特等。”
丸手斋抬起眼眸,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黑暗中盯着空虚的一点发呆了多久,直到这时才发现了眼眶里的酸涩和疼痛。
张开嘴,喉咙里是粘稠的痛感。
“啊,是你啊。”
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纤细的少女蹲下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文件,一张一张地整理在一起。
丸手斋微微侧头,正对上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水。
“真是的,明明让宫城解散所有人了,怎么你还在。”丸手斋嫌弃地哼了一声,然后端起水杯灌入口中,眉头皱的更厉害了,“什么怪味道!”
“薄荷。”由乃抱着怀中的文件走了回来,放在了一边,然后又动作利落地收拾着桌子,“听说那东西很醒脑。”
“你是在讽刺我脑子不清醒吗!”丸手斋习惯性地挑刺,像个小孩子一样。
由乃歪头看了看他,突然伸手掏了掏,然后弯着唇,把一颗糖果递了过去。
“从抽屉里扒出来的,最后一颗哟~”
黄色的糖纸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亮晶晶的,一如此时由乃浅色的眸子。
丸手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这种东西就能贿赂到我堂堂特等官吗!”
看着丸手斋把糖丢进嘴巴里咔吧咔吧咬碎,由乃的眉眼依旧温和。
“怎么会,就算要用糖果贿赂,也要用特级礼包才行啦~”
文件重新被归类入夹,由乃的动作很利索,每一分析和图片都仿佛在她脑子里过了千百遍一样,一转眼,关于这次行动的资料便分门别类地摞在了一起。
“原来有这么多啊……”丸手斋有些没力气地伸出手,想要翻开最上面的一份,却被由乃顺势挪开。
丸手斋不高兴地皱眉,“干什么!”
“虽说是收拾好了,但没说让特等今天看。”由乃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文件都挪远了一些,“既然今天失败了,就把它丢在一边,明天再重新开始不更好吗?”
“况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去吃夜宵吧,特等!”
小排档里,老旧的拉面招牌布在身后呼啦啦地飘着,丸手斋瞥了一眼外面,然后看向一旁适应良好,掰开筷子便开动的由乃。
“什么时候,你和亚门那家伙调换了角色?”
“嗯?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由乃文文雅雅地吃掉一小块叉烧,满足地叹息,“味道真好~”
看着由乃幸福的模样,丸手斋再次瞥了一眼面前的拉面,微不可见地摊了摊肩膀,掰开筷子道。
“老板,给我来杯烧酒。我开动了。”
进入嘴里的面散发着热热的味道,烫到了嘴皮,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年轻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下等官,曾经无数个夜晚,他和一帮子熟识的同事们坐在这样的排档里,咋咋呼呼地喝着粗糙的烧酒,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那样的时光,夹带着有些发凉的夜风,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气。
而现在,那些老朋友们也已经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了时光里。
“特等是个念旧的人呢。”没有看回丸手斋看过来的视线,由乃再次大口把面塞入嘴中,“比如,虽然总是对真户上等管不假辞色,其实在他去世后,却总是怀念的不得了,嘴里依然挂念着。”
“哼,谁会想念那种家伙!”丸手斋端起酒杯,看着发浑的杯子,有些出神,“不过,那家伙确实走的太早了……太早了啊……”
“所以,特等会不会……”
由乃迟疑的话还没有说完,丸手斋便打断了由乃的话。
“所以你不要想太多。”丸手斋重重地把被子搁在了桌子上,脸上带上了一丝薄薄的红晕,“局里的流言我也知道,但你完全没必要在意,都是些无稽之谈。真户吴绪那家伙啊,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一脸的短命相,他那个性格的家伙,早晚都要死在自己的大意下。”
“所以啊……”丸手斋抬手,揉了揉一旁少女的头,“就算别人不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有2课的全员站在你的身后,你无须害怕,大家都是相信你的。”
“特等……”
由乃握住筷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究是放开了。
“谢谢,特……特等,你喝醉了?”
只见一旁的丸手斋眼睛已经半眯了起来,撑在另一侧的手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脑袋还一下一下地滑落,手中的筷子虚软着,一根面条都挑不起来。
真是的,这……这才一杯酒吧……
看着不胜酒力的丸手斋,由乃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钱放在柜台上,起身去拉丸手斋。
“特等,你喝醉了,还是送你回……唔!”
由乃一个不妨,竟是被丸手斋大手搂紧了怀里。
“纱织~来找爸爸了吗~”
诶?
纱织?爸爸?
特等看起来瘦削,可是抱住由乃的力气却很大,和钢太朗的怀抱一样温暖,却更加给人以安全感。
而刚刚特等的话……
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
没等由乃想明白,丸手斋已经一个高举把小小的由乃举了起来,想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猛地抬手颠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
“纱织,你怎么吃胖了?爸爸都要抱不动……”
猛地出手砍在丸手斋的后颈,轻巧地落地,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身材高大的丸手斋,一抬头正对上一脸惊愕的亚门钢太朗的脸。
由乃皱了皱眉,在对方被夜露浸湿的肩膀上定了定。
“能稍稍劳烦一下亚门上等吗?”
最终还是给宫城哲夫打了电话,在对方的指引下从地毯下面找出了要是,把丸手斋送进了家门。
手指在客厅里的照片上面定格,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微卷的樱色长发,笑容灿烂。
“据说,丸手特等曾经收养过一个被喰种杀害了父母的小孩,后来没多久便因病去世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亚门钢太朗已经安置好了丸手斋,轻手轻脚地站在了由乃身旁,目光同样看着那张笑容灿烂的照片。
先前环绕在身边的坚实拥抱还能够清晰地感知,由乃收紧了手指,想到先前丸手斋喝醉时,宠溺的呢喃,心里突然有些羡慕。
“……父亲吗?”
亚门钢太朗“如果长大了的话,大概也和真户晓一样大了。”
由乃的心颤了颤,先前回温的心脏仿佛又冰冷了起来,抬脚便要离开
“和我没有关系。”
有力的手臂扯住她的手,不让他离开,那低沉的声线继续道。
“你感受到了吧?虽然早亡,但对于丸手特等而言,那个小姑娘依然是他心中最难以舍弃的牵挂和最美好的记忆。虽是养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有着血缘羁绊的真户前辈和晓呢!”
“我说了那和我没有——”
里屋只是虚掩着的门里传来了低低的迷糊声,如果仔细听的话,句句都没有离开“纱织”的名字。
一瞬间想要歇斯底里的由乃骤然压住了自己内心的燥意,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和你说话,钢太朗,你变了。”由乃的声音轻飘飘的,苍白地响彻客厅,“你根本不愿意再相信我,如果你觉得和真户晓在一起就能弥补什么的话……”
手腕上的力量骤然加大,钳制着由乃的肩膀强迫她直面自己。
“首先,不要让丸手特等的话给你造成什么错觉。”亚门钢太朗的神色从来没有这般可怕,埋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仿佛带着恶魔的身影,“所谓无偿的相信,前提是,你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其次,作为真户晓的指导上等,我本就需要对真户晓的一切行为进行负责!更何况真户前辈是我的恩师,从私从公,照顾真户晓都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
“最后,我对于真户晓也许是照顾颇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她产生了什么私情。感情和理性我总是区分地开的,晓的眼神我懂,她的心意我懂,但我从来都不打算对她进行回应,所以我才放任不管,我希望你……”
“所以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再次失控地甩开亚门钢太朗的手,由乃的眼神伤痛,粉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只觉得呼吸不畅,眼前的世界都好像颠倒了,“不要再解释了,标榜的多么的义正言辞,实际上全部都是借口,其实你不过是观望吧!实际上还是想要接受的对不对!——”
看到由乃的眼神不太正常,亚门钢太朗连忙上前猛地抓住由乃的肩膀,“为什么每次我说到这里,你都不肯再继续听下去?!我从来都不在意啊!无论你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我在意的都不是这些!就算你真的做错了,我要做的,也不过是和你一起背负罢了!我爱的人不是她!正是因为不爱,所以才不会接受啊!”
由乃再次平静了一下,混乱的呼吸稍稍平静,怔怔地看着面前神色同样有些慌乱的男人的脸,冰凉的手慢慢抚了上去,颤抖的唇抖了抖,颤颤巍巍地道。
“……骗……人!”
纤细的手猛然袭上了亚门钢太朗的脖子,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死死地攥住。
“你每次都在骗我!每次都是……早该杀死你的!杀死你算了……不想再受骗了……不想再后悔了……”
亚门钢太朗也好像放弃了一切一样,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就这么任凭由乃压在他身上,神色却无比地平静。
“如果……这样能够令你满意的话……”
由乃看着神色平静从容,仿佛就这样会死在自己手中的亚门钢太朗,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终于慢慢松开,在亚门钢太朗猛地会过气咳嗽的时候,潸然泪下。
“你总是……总是这样……你知道我下不去手的……你明明知道……你却总是故意放任我……”
“这次……不会了……”
勉强从地上坐起,亚门钢太朗猛地咳嗽了一阵,伸出手,轻轻地将哭泣的少女揽入自己怀中,拍打着她纤细的背部。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前……”
无法放弃……
无法责怪……
正义的最后,只能把正义之剑对准自己。
因为太爱,所以无法伤害;
因为无法伤害,所以只能背弃信念,只愿你安好。
如果最后的宣判,你势必要堕入地狱,那就让我为你摧毁那审判你的神明,就算无法抗拒,也至少,让我代你坠入地狱。
我已经不想再软弱地,看着你流泪了……
黑色的蔷薇卷着黑夜中的阴影,慢慢攀附上那两个仿佛被世界抛弃的身影。
而里间微微开启的门扉,终究是在无声的叹息之中,夹带着浅浅的酒气轻轻合上。
这个世界,早就错乱地看不清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