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桢虽然心里郁闷,但广平王却没打算体谅儿子的心情,自顾自地继续跟赵玮赵琇聊茶叶:“我闲时也爱品茶,因此宫里赐下的东西,每次都必定有茶叶。我也不是每一样都爱吃,白放着可惜了。你们爱吃茶么?若是爱吃,我让人每样泡两盏来,你们尝尝味儿?”
赵玮很想说不必麻烦了,但赵琇倒是有些兴趣:“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我从前跟祖母学过些茶叶上的事,家里也存有各种各样的茶叶,我每样都吃过,大概知道是什么味道,也知道它们的来历。只是祖母也有好些茶叶是搜罗不到的,尤其是一些贡品。”广平王这里,一定有贡品!
赵玮吃惊地看了妹妹一眼,赵琇给他使了个眼色。在广平王这里,千万不要因为怕麻烦他,就各种客气,因为那只会让广平王扫兴。难得他今日心情好,有谈兴,就让他高兴高兴又如何?就算是添了麻烦,也麻烦不到他。
广平王还真的高兴起来了:“我这就叫人准备去。不是我爱说教,你祖母让你遍尝各色茶叶,也是为了让你能见多识广些,日后出门做客,吃茶的时候心里也有数。只是在京城,光尝过平日能买到的那些茶叶,是不够的。家里有贡品茶的人家多得是,你若是尝不出来,女孩儿家倒没什么,就怕你哥哥要叫人笑话。”
赵玮顿时也严肃起来。其实他看着广平王的表情,也能猜到妹妹的用意,略一纠结,也就放开了。既然广平王有意要教导他,他自然不能辜负了对方的好意。
烟霞笑吟吟地亲自带着四个丫头,将刚泡好的十二盏茶用茶盘送了上来,在木炕上摆了张大一些的长方矮桌,把茶盏摆成整齐的两行。十二个茶盏,一共六种茶。这还是送上来的头一批。
看到广平王今日心情格外好,烟霞心里也高兴,对赵玮赵琇兄妹更感激了,特地冲他们笑着提醒一声:“赵小侯爷。赵大姑娘,这是才泡的茶,你们仔细别烫着。”
赵玮赵琇笑着谢过她的提醒,先后端起头一盏茶,揭开了茶盏盖。赵玮闻了闻香气,赵琇则是一边闻香,一边观察茶叶的形状,马上就说出了答案:“这是武夷的白鸡冠。”赵玮听了,便小啜一口,笑道:“是了。是白鸡冠,茶叶嚼着还有些香甜。听闻这个茶还可以治病呢。”
广平王挑挑眉:“烟霞,他们可说对了?”烟霞笑着点头:“正是白鸡冠。这是今年的新茶,才贡上去没两天。就因为听说它可以治病,太后娘娘特地把今年进贡到宫里的一半白鸡冠茶赐了下来呢。”
广平王笑着摇头:“母后真是的。若此茶真有奇效,也该多留些给母后、皇上、皇后与两位皇侄才是。”
赵琇又端起了第二盏茶,这一回她同样很快认了出来:“是铁罗汉,也是出自武夷的,大约是一块儿贡上来的吧?这个茶,听闻冲泡上七八次还有味儿呢。”这么一想,她就觉得今天烟霞泡这个茶出来。只为给她品个味道,有些可惜了。
广平王笑道:“都是今年的新茶,不知可有旧年的茶叶?”
烟霞笑道:“王府里怎会有旧茶?去年吃不完的茶,除去宫里赐的那些,都送到外头铺子里卖了。这还是王爷吩咐的呢。”
广平王有些恍惚:“是了,我差一点忘了。”
赵玮有些好奇:“王府也有铺子?”
“怎么没有?”高桢慢吞吞地说。“我们王府有杂货铺子,有米铺,有银楼,还有一家药铺呢。”
广平王早年还不是太子时,正是求表现求上位的时候。私下难免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但又不好向宫里讨要。钟氏嫁妆不多,蒋太后当时还是淑妃,上头尚有皇后压着,她未能掌管宫务,也就没有来钱的地方,私房虽有一些,却算不上丰厚,况且还要考虑小儿子将来的费用。皇子出宫开府的十万两银子,广平王还省了一笔下来呢,因此王府里连个正经花园都没有,也就是他们夫妻所住的正院里有一个小花园。幸好他母家蒋家有些家底,贴补了一些,又有个大田庄,每年出产不少。他积年攒下些银子,都用在要紧的事情上。后来终于有了些余钱,就开始置办产业,开上几家铺子,一来是出售田庄的出产,二来也是给自家添些进项。其中那家银楼,还是钟氏拿私房钱开的,管事的是她的陪房,前不久才给撤掉了。
至于药铺,则是那年广平王受伤退位,虽然得了赵家支援的药材,又有宫中赏下来的东西,但那时宫里是朱丽嫔得宠,而且日渐势大,谁知宫里赐下的药材里头,会不会掺了别的东西?为了保命,广平王只能让王府的人在外头多搜罗有用的药材,用药时就优先使用外头买来的药。有时候,为了向一些药商购买贵重药材,王府少不得要另外订购些寻常药草,作为交换。药材多了,广平王便索性让人开了家药铺。不过这家药铺里卖的药都是普通货色,稍微珍贵些的都送到王府里来了,生意只能算平平。
当然,这大概跟药铺的选址也有关系。它位于西四牌楼一带,听着是个繁华地带,可那里有马市,铺子就在马市旁边,名字叫做“回春堂”,十分平平无奇。满京城的药铺医馆,大约有十几家叫回春堂的。
广平王感慨地道:“这生意平平的药铺,能撑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若不是为了我们夫妻吃药,早就把它关了。如今我身子也好了,宫里赐下来的药也可以放心用,再留着它也无用。正好王府的医官回来了,原来请的那位老大夫不必再留在王府,就把那药铺送给他吧。”
高桢干脆地应下了,那间药铺对他来说也不重要,倒是老大夫医治王妃多时,他心里十分感激,送人家一间药铺,不过是小意思。
赵琇心里叫了一声“壕”,就没多说什么了。广平王从前是皇帝的儿子。名下有两三个田庄,再悄悄开几家铺子,钱就足够用了。他如今成了皇帝的哥哥,太后的亲儿子。生母胞弟都心疼他,东西流水一般赏下来。自打新皇登基,广平王就添了两个田庄,日后不愁没钱,少一个铺子也无所谓。
广平王还趁机教导赵玮:“我方才听你口气,似乎觉得族人帮你打理产业,开铺子做生意,就不好意思告诉人?我实话与你说,很不必如此。人生在世,穿衣吃饭。谁家能少了银子?只要生财有道,公平买卖,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虽然总有御史爱参官员权贵与民争利,世人又觉得士农工商,商为下品。可太祖皇帝在时就说过了。商人流通货物,只要正经做买卖,不犯国法,依法纳税,便是于国有功,旁人就不该瞧不起他。况且,如今世家大族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多了。失去田地的农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饭吃,为了生存,就容易出乱子,历代乱民,无不是因此而来。若是商人能多开办工场,招收失地的农人去做工。让他们可以继续养活家人,他们又怎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生乱?天下也就安定了。你瞧,太祖皇帝的话可不是有道理么?只要不违国法,不违道义,做生意也没什么丢人的。”
赵琇听了大感佩服。既为广平王的开明,也为太祖皇帝的话。说起来,本朝这位太祖,言行多有奇异之处,她曾经有过一种猜测,但没有锤子,也不敢下定论。但无论他来历如何,他也是位了不起的人,只可惜没生个靠谱的儿子,还好孙子辈里还有两个不错的,不至于太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赵玮则是觉得耳目一新,太祖皇帝虽有过种种言论,但他去世已久,大行皇帝虽然嘴上说着孝顺,其实行事多有与太祖皇帝圣意相违背之处。他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臣下进言。而太祖朝时,许多让朝臣们觉得不可接受,又或是让他们觉得有违圣人之言的律令,换了大行皇帝上位,就在他们的明说暗示下先后撤销了。大行皇帝本人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太祖皇帝的一些非主流言论在民间越来越少人知道,却是显而易见的事。
赵玮幼失怙恃,虽有祖母教导,但张氏到底是妇人,对太祖皇帝事迹的了解也是有限的。赵玮后来拜的先生,也站在士人的立场,不大赞同太祖的理念,所以他就对这位开国皇帝了解不多了。今日这番话,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是出自太祖口中,不过想想妹妹从前说过的一些惊世骇俗之言,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玮忍不住看了妹妹一眼,才起身恭敬向广平王道:“王爷教导得是,赵玮明白了。”
赵琇眨了眨眼,小心问广平王:“王爷,你是不是打算开铺子做生意呀?”
广平王眉头一挑,神情有些讶异:“哦?为什么你会这样说呢?”
赵琇眼神往旁飘:“这个么……就是一种感觉……”
赵玮额头上悄悄冒了一层汗,有些担心广平王会不会生了妹妹的气,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广平王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来,认为做生意没什么丢人的,想必不会因为妹妹的话而生气。
广平王确实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其实真有想过的,如今他是不可能在朝廷有什么作为了,不是因为防备皇帝弟弟,而是为了杜绝旁人利用他的可能。可他还这么年轻,就成天无所事事,日子岂不是太沉闷了?总要找些事做做。但这一切他都还没决定,话也不必这么早就说出口。
他笑着对赵玮和赵琇说:“说到开铺子做生意,你们的族兄有没有想过在京城开个南货铺子?”
赵玮摇头,赵琇却道:“族兄有没有想过我不知道,但我是想过的。”
赵玮吃惊地看着妹妹:“你何时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怎么没听你提过?祖母知道么?”
赵琇摇头道:“我还没跟祖母说过呢。我们家在南边,又有茶叶铺子、布店之类的商铺,需要隔一段时间就送一批货物过来,多装些别的东西,开个南货铺子,也没什么难的。但我想到,布匹茶叶都有专门的店了,真的需要再开一家杂货店吗?也不知道南货在京城的市场怎么样,所以就没提,打算日后慢慢看着再说。倒是南方的糕点铺子可以开上一家,京里有不少南边来的官儿,他们多半是吃不惯北边的饮食的,开个铺子,专卖江南糕饼,兼营各色酱菜酱肉,应该会有不错的生意。”
广平王笑道:“此议大妙!我去南边时,也吃过些江南美食,有时也会惦记着,只是在京中想要找到地道的江南菜不容易,若是你们家当真开了铺子,我一定三天两头地打发人去光顾!”
这一趟拜访,对于广平王与赵玮赵琇三人而言,都是很愉快的经历。可惜对于高桢来说,却有些郁闷,因为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将小伙伴们请到自己的院子里去,更别说跟赵琇单独相处了。他刚刚提议让广平王休息,后者就说了:“我还不累。”结果拖了一个多时辰,广平王才露出了几分倦色。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赵玮顺势就起身带着妹妹告辞。
高桢最后只能捞到送客的机会。
他板着脸一路送他们出二门,路上几次想要说话,但因赵玮在场,多有不便,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倒是赵玮对他很亲切:“这些日子累着了吧?等国孝过了,我一定来陪你,到时候咱们再好好练练拳。”高桢干巴巴地回答说:“那真是太好了,我等着你。”
赵琇在旁看着,想了想,凑到高桢身边小声说:“我带来的礼物里头,有几匹是我们自家织场出产的料子,都是极细密柔软的。你叫人做了衣裳自己穿呀?我是来不及了,不然就做一件送你。”
高桢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又努力让它平下去:“是什么料子?其实我更喜欢你在船上做衣裳时用的那种格子纹的布。”
赵琇有些惊讶:“你喜欢那种风格呀?那我倒是没准备。”格子布是赵家织场的中等价位产品,算不上高级货色,自然不会拿来给王府送礼。
高桢的眼神飘了一下:“我觉得它比其他花色的布都要好看。”顿了一顿,“用不了多久就该入秋了。”
赵琇忍不住想笑,瞥了他一眼,这暗示还真象是他会做得出来的:“我知道啦。”不就是做件衣裳吗?为什么不能坦白点说出来?就给他做件夹衣好了。
赵玮纳闷地看了他们一眼,有些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格子布跟入秋有何关联?
送走了赵家兄妹,高桢回去向老爹复命,嘴角都是翘起来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好,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欢快些。
广平王马上就听了出来,笑道:“遇见什么好事了?”
高桢立刻板起脸:“没什么。”
广平王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你觉得我们王府做些生意怎么样?”
高桢说:“父王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广平王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到手边的矮桌上:“你倒是明白,但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要尽力做好,象你这样的想法可不行。象你这样做买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父王有再多的家业,都要迟早败光的。”他揉了揉额角:“我还是指望给你娶个精明的媳妇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