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中
贾珩此刻倒有些意外,隆治帝并未因齐王的上蹿下跳而无理为难于他。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先入为主的想法,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这是一位御极多年,曾继往开来,造就过二十多年隆治盛世的天子。
虽崇尚奢华,恋权贪名,但胸襟也非常人可比,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至于与天子的矛盾,既有父子之怨,也有两日之争,而天子的继位,之前我也大抵推出一些轨迹,大概是天子使了某些手段,引起赵王、废太子等人的铤而走险,而太上皇经过两个儿子谋叛后,再加上当初的身体原因,心灰意冷,迫于形势,甚至是为了陈汉江山稳固,也是为了身后名考量,只得选择退位给天子。”
“之后,问题太上皇没驾崩不说,又活蹦乱跳了十几年,这时权力不在手,心头就不怎么舒服了,再加上也可能是明白过味了,被自己儿子算计了。”
贾珩思忖着:“但天子一定不会这样想,自己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为着国家社稷累得要吐血了,还要被各种干政,一想着宫里享清福的老头,心头不憋屈?说不定父子见面,太上皇再讽刺几句,比如,耍手段抢来的位子,你倒是好好干啊。”
这时,永昌驸马传阅过平虏策,面带惊异。
先前他只是听几个文官议论着平虏十策,当时就留了意。
但并未见过具体内容,如今一见,虽有一些是少年人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以水师绕袭于建虏之后,但其他也不乏可取之处。
而这时,晋阳长公主也拿过那本策疏,开始翻阅着。
丽人凝起一道弯弯柳叶秀眉,阅览其上文字,一字一顿,不舍得遗漏一字,随着凝神阅读,娇躯也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娘亲,我看看。”李婵月见着自家娘亲脸颊浮起晕红,玉手有些颤抖,暗暗撇了撇嘴,只是心头其实也有几分好奇。
晋阳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策疏递给小郡主,莹润如水的美眸,凝睇含情,看向那面容清隽、剑眉冷眸的少年,心底翻涌的爱意,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他是怎么想的,他真的只有十五?呃……”
想着,心尖儿一颤,愈发羞臊。
若是旁人知道她和一个年龄能当她儿子的少年有了私情,她好像都……没脸见人了。
魏王这时同样目光炙热地看向那少年,心绪激荡,思忖道,国之大才,当为孤所用。
好在,不久后,他可到五城兵马司,就与此人近着一步,那时才行拉拢。
贾珩奏对完,接过传阅而来的奏疏,回到崇平帝身旁。
隆治帝默然片刻,问道:“皇帝明日要举行阅兵正典?”
崇平帝目光锐利,语气澹澹道:“儿臣将以整顿过后的京营,在安顺门前检阅,父皇明日可往观礼。”
隆治帝又是一阵沉默,京营战力不堪,他未尝不知,先前听到南安郡王说过,前朝正在整顿,裁汰了不少将校。
京营已落入雍王之手。
只是,雍王真的能中兴大汉吗?
雍王性情苛刻,刻薄寡恩,甚至可以说“无兄弟之义,乏父子之情”,这般格局,真能再造大汉盛世吗?
隆治帝神情一时有些恍忽。
他老了,很多事情也管不了,但列祖列宗的基业,不能在他手里断绝。
罢了,再看看。
“明日,朕会前往观礼。”隆治帝徐徐道。
崇平帝闻言,冷眸闪烁,也不再说什么。
宋皇后见着这一幕,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对天下至尊至贵的父子一见面,一般三两句话就会争执起来,有时争吵得内容,听起来都瘆人,连她都觉得害怕,好在今日除夕之节,宗室藩王都在,并未发生争吵。
这会儿《平虏策》在几个感兴趣的宗室之间传阅而罢,倒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相比又是设军机处,又是开武举,又是开海通商,每一条都是在戳文官的肺管子,贾珩的策疏中,并未提出关于“宗室”的任何一条限制策略。
那么,这又有什么可反对的?
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忠顺王,屁股有伤,又没有来。
齐王、楚王两位王爷,这会儿心思各异。
“传午膳吧。”隆治帝也不再说其他,吩咐着内监。
不多时,就有御膳房送上午膳。
只是没有声色管弦充斥眼前,多少有些沉闷。
连贾珩都感受到这气氛,看了一眼低头用饭,神情不苟言笑,好像上坟的天子,暗道,这就是父子脾性不相和了。
天子用了一会儿饭,接过宋皇后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起身,说道:“父皇,儿臣回去了。”
恍若是一个信号,其他人纷纷停了快箸,贾珩明显能看出一些宗室松了一口气,显然天子在这里,让这些人颇为不自在。
或者说,本身两日悬空,在一起就食,都是一件尴尬的事儿。
贾珩也顺势起身,准备随着崇平帝一同离开重华宫。
隆治帝点了点头,看向君臣二人,道:“皇后也与皇帝一同去罢。”
显然不待见这对夫妻,但对孙子、孙女态度还是不错的。
宋皇后玉容一滞,柔声道:“臣妾告退。”
三人出了重华宫。
崇平帝长长出了一口气,立在廊桥中,看向一旁的贾珩,道:“如何?”
“嗯?”贾珩看向崇平帝,不知说什么才好。
崇平帝似也只是随口一问,或者说原就不指望贾珩给予答桉,沉吟片刻,道:“子玉,你也先回去罢,明日大典,不可懈怠。”
只有京营彻底贯彻他的意志,重华宫才不再有任何奢想。
贾珩面色一整,拱手道:“那臣告退。”
稀里湖涂吃了一顿饭,与太上皇说了几句话,倒是看清了一些天子与上皇这对父子的微妙关系。
“事实上,如果按着原着,太上皇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之后就是四王八公被清算。”贾珩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随着内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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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贾珩与内监消失的身影,一旁的宋皇后柔声道:“陛下……”
“梓潼,随朕走走。”崇平帝回头看了一眼重又传出奏乐歌舞之声的重华宫,挽起了宋皇后纤纤柔荑,轻声道。
被崇平帝挽着手,宋皇后那张白腻如雪的脸蛋儿上,顿时现出一抹红晕,低眉顺眼,玉容温婉,轻轻“嗯”了一声。
不提帝后二人沿着宫殿御道行走。
却说贾珩离了宫苑,返回宁国府,就已是未时时分。
刚到内厅,就听的里间传来阵阵说笑声。
入得厅中,凤姐笑道:“珩兄弟,你可算回来了,老太太等着你再一同祭祖呢。”
贾珩目光逡巡过厅中几人,可卿、凤姐、黛玉、探春、元春俱在。
“夫君。”秦可卿轻轻唤了一声,迎了上去。
凤姐笑道:“刚才和弟妹说皇宫里的事儿呢,长这么大还没有见着宫里长什么样呢。”
贾珩轻轻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元春柔声问道:“珩弟,听弟妹说,宫里朝贺出了什么事儿?”
贾珩道:“朝贺圣上时,出了一些争执,不过都是小事。”
说着,落座下来,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叙说清楚。
探春接过话头,凝声道:“这些人也太可恨了,珩哥哥进献策疏,都没有惹着他们,他们就喊打喊杀的。”
贾珩道:“立场不同而已。”贾珩风轻云澹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怎么没见湘云?”
黛玉轻声道:“云妹妹啊,她去看宝姐姐去了。”
贾珩闻言,面色一顿,心头也有几分异样。
自小年那天,薛蟠被他从大理寺带回后,除了昨天二十九祭祖那天,宝钗过来一次说是给可卿送几件首饰,与他匆匆打了个照面后,之前与之后,再也没见过宝钗。
当然这也没什么,毕竟名义上可以说在家照顾自己兄长。
但他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宝钗其实是在躲着他。
凤姐皱眉道:“珩兄弟,文龙那个事儿,真要去坐牢吗?”
贾珩道:“圣上金口玉言,不可改易。”
秦可卿轻声道:“夫君,你要不去姨妈院里看看?”
贾珩点了点头,道:“等晚一些再去罢。”
而后,贾母那边儿派了鸳鸯过来,说着拿宫里赏赐之物祭祖,告宽慰先祖的事,都是族中寻常事务,倒也没有多少可记之事。
及至暮色降临,贾珩才提着灯笼,前往梨香院中。
梨香院中
厢房之中,经过七天的休养,薛蟠已不像刚开始那般骇人。
在下午时候,湘云陪着宝钗坐了会儿,见薛家也忙着祭祖,遂返回贾母院里。
薛姨妈这会儿也领着宝钗,在一间临时改造成祠堂的厢房中,遥祭了早死的丈夫以薛家列祖列宗,而后落座于厅中品茗。
这时,同喜和同贵在廊下议论着:“听彩霞说宫里赏赐了不少东西给太太和老太太,对了,还有秦大奶奶。”
“可不是,听说都是宫廷里御制的首饰和头面,对了,皇后娘娘还赐了珩大奶奶一对儿玉如意,祝大奶奶和珩大爷百年好合呢。”同喜说道。
在屋内的薛姨妈听着,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
“妈,我渴了,找人倒些水来。”这时,里间的薛蟠唤道。
薛姨妈恼道:“这两个小蹄子,有时间嚼不相干人的舌根子,没有功夫伺候你哥哥。”
宝钗秀眉颦了颦,杏眸微暗,轻声道:“妈,同喜同贵也就歇了这一会儿,莺儿,去帮哥哥倒杯水去。”
莺儿应了一声,忙碌去了。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道声音,“宝姐姐和姨妈可在屋里?”
分明是宝玉的声音。
薛姨妈讶异道:“是宝玉,宝玉过来了?”
说话的空档,宝玉在同喜同贵的相陪下,掀开帘子,绕过一架屏风,问道:“姨妈,宝姐姐,薛大哥可大好了?”
薛姨妈脸上挤出一些笑意,看着面似银盆,目似朗星,头戴嵌宝紫金冠,着秋香色立蟒白狐箭袖,系着五色鸳鸯鸾绦的宝玉,连忙唤了一声,目光偶尔落在悬在胸前的通灵宝玉上,心头忽地闪过一道亮光。
现在蟠儿出了事儿,宝丫头她的婚事肯定受着影响,不如……
“宝兄弟,哥哥已无大碍了。”宝钗轻声回着,问道:“宝兄弟,今日怎么这么得闲暇?”
宝玉道:“刚祭了祖回来,林妹妹和几个妹妹去了东府,我在家里闲着也没什么意思,想起薛大哥,就过来看看,宝姐姐,我去看看薛大哥。”
薛姨妈道:“就在里厢的,他这几天好了一些,伤口开始结疤了。”
说着,引领着宝玉往里厢而去。
宝钗也起身相随。
进入厢房,躺在床榻上的薛蟠见着宝玉来看自己,也很是高兴,笑了笑道:“宝兄弟,你来了,我这儿可算是见着活人了。”
薛姨妈、宝钗:“……”
不过,只当薛蟠在屋里被憋坏了,一时喜悦说出胡话,薛姨妈也不忍责怪。
宝玉坐在近前的绣墩上,关心道:“薛大哥,身上的伤还好一些吧?”
薛蟠笑道:“都是小伤,我也是从过军、受过箭伤的人,两军阵前,刀片子砍过来,都不皱一下眉头的。这都不算什么。”
宝玉情知薛蟠说的是上次在京营为护军兵卒的事儿,也不戳破。
这时,薛姨妈让同喜、同贵给宝玉侍奉茶水,听着两人说话。
宝钗也在一旁拿起了织绣,因是家居,就着蜜合色的袄裙、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头上纂起的辫子黑漆乌亮。
宝玉与薛蟠说了一会儿话,倒也没多少意趣,主要薛蟠言谈粗鄙。
见二人都兴致寥寥,薛姨妈就让薛蟠歇息,引领着宝玉在一旁的厢房中叙话,问些年节之事。
薛姨妈笑道:“宝玉,我瞧着你胸前这块儿玉,倒是个稀罕物,说来姨妈过来这么久了,也没怎么瞧着。”
宝玉道:“什么稀罕物,姨妈若要看,我取将过来。”
说着,从脖子上解下通灵宝玉,递给了薛姨妈。
薛姨妈将玉托在掌上,端详着,轻笑道:“宝丫头,你也看看,这玉听说是生下来就有的。”
宝钗凝了凝眉,抬起杏眸看去,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上面好像还刻有字。”薛姨妈这会儿也有几分惊讶,唤着宝钗近前来看,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一旁的莺儿掩嘴笑道:“我瞧着这两个字,和姑娘金锁上的两句话,倒是一对儿。”
薛姨妈眼前一亮,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道:“怎么说?”
“莺儿!”
宝钗杏眸一凝,瞪了一眼莺儿,急声道。
与原着有所不同,宝钗已知宝玉品行,更有同龄的某位作对比……
宝玉闻言,满月脸盘儿上现出好奇,问道:“姨妈,宝姐姐的项圈上也有字?”
薛姨妈笑道:“也就讨个吉利话,比不得你这落草带来的玉尊贵呢。”
宝玉笑道:“那我也得赏鉴赏鉴才是。”
宝钗杏眸微凝,抿了抿粉唇,心头生出一股抗拒来,道:“你别听莺儿胡说,上面没有什么字的。”
那块儿金锁贴着里衣戴着,怎么好拿出来给人看?
宝玉央求道:“好姐姐,你和姨妈刚才也怎么瞧着我的呢。”
薛姨妈笑了笑,道:“宝丫头,让宝玉也看看罢,不妨事。”
宝钗玉容顿了顿,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就在这时,忽听到廊檐外传来一把清冷的声音,落在宝钗耳中,一时间竟有如天籁。
“姨妈,薛妹妹在家吗?”